9025-779681 20181109【同人】远在小河对岸(已完结,随时可能修改)

北朝旧贴 | btiger333 | 共 48396 字 | 2019-02-01 | | 编辑本页

btiger333 于 2018-11-8 23:04:51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18:44 编辑 北朝论坛诸同道 钧鉴:君子之道在修身,修身之本固仁义。古之人也,明志勤学而求仁,文章辞藻以张义。曾子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得志同道合者,亦可!      原文是在下在贴吧里写着玩的。但是,写完以后,幸蒙萧使相驾临,不以身孤陋闲穷,素行灌水蹭分,谓曰:转发北朝。      第一次在北朝发帖,如果有不足之处,烦请诸多先进不吝指教。呜呼!小可这厢先有礼了。                                                                        马门一走狗     敬上                                                                    2018年11月8日 23:50P个S:全文现已修改完成,会适当编辑。PS 2:本文网络刊载仅授权北朝论坛、临高启明百度贴吧。         并授权网络小说《临高启明》作者(网络ID:吹牛者)用于小说《临高启明》连载创作的改编。         涉及其他,请联系作者本人。PS 3:胡乱拼凑的一篇小文,得诸位竟如此不吝言辞,实在是受宠若惊。         诸位太抬爱了,实在受之有愧,还礼。         不能一一回复,请多多原谅。


btiger333 于 2018-11-8 23:13:11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18:51 编辑

远在小河对岸

张秉德这个名字,还是他老家的一个私塾先生给起的。那年,他七岁。

      过完冷节的一天,他拾完粪回到家,刚把粪箕放下。他爹叫他把自家那只下蛋母鸡抓到堂屋里头。

      他很快把鸡抓到了,拿给了他爹。他爹用个篾条笼把母鸡装上,搁在自己睡觉那屋的门里头,再也不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他娘给他洗了头,擦了脸,给他带上一个碎布头拼成的荷包,给他手里塞了颗鸡蛋,就让他跟着挑上担子和鸡笼的爹一起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他从篱笆边看到自己的娘在院子里细细地打扫着鸡窝。弯着腰,背着身,也不抬头送送爹和自己。

      他爹一只手扶着担子,一只手把他抓得紧紧。爷两个一起走过了十几家邻居,走过了外面的田地,走出了村子。又走过了几道沟,几座坡,几处林,还经过了一条小河,一个大池塘,来到了一片村子,又走到了一个里面有两间矮房的小院子的门前。

      门半敞着,门里的一间矮房空着,另一间里有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有一个坐在那屋子里头的桌案边穿着长衣服的人。

      他爹叫了门,穿长衣服的人让他们到屋前。他看到那个人留着长长的胡子。

      爹说,这是先生,快磕头。

      他立马给先生跪了下来,脑袋在地上碰了几响。等他起来,先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爹挑来的担子,就问,你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爹说叫个三牛。

      先生说,这名不好,我来给他起个官名吧。就随手拿起一张写字的纸,按着桌边,用力写下了“纯佑秉德”四个字,对他爹说,你来选两个字作孩子的官名吧。他爹就选了看上去笔划最多的两个字。从那以后,他的名字就变成了“秉德”。

      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在这院子里跟着这位先生,读了两年多的书,从《三字经》一直读到了《论语》,学会了春分夏雨,学会了馆阁描红,学会了明德亲亲,也学会了打躬作揖,晨昏四礼。

      就在他刚读到《孟子》的那年,参加科试的先生遇到了一场山洪,躲避不及之下,连人带书全都卷到了村外的那条小河里。

      从此纵然是三岭四里,五村八乡,却再也找不到一个一年只用三斗米,拜师只送一只老母鸡就能让他读书写字的地方了。

      求学不成又回到了家里。跟着爹学农活,后来又出门学了篾匠。

      当然,他还不够开笔的资格,而他也不知道,这一年,大明的皇帝在海外打了胜仗,打败了倭寇。

      还有一些,他本来是不该不知道的事。

      就像他现在,自己坐在自己的小院里,一边溜着竹篾条,一边听着自己背后,那个干丫头忙里忙外的动响。

      “爹,饭我座灶上了,焖的火,晚上你加几把火就能吃了。回头上山,别太晚回来。”他的干丫头婵儿大声说着话,没从屋里出来。过了会,才见她飞快地收拾着背包,把头发稍微梳了一下,扎上个头绳,边向外边编着自己的辫子。

      “这么急啊,才来多会。”张秉德站起身。

      “今天宝山中班,我得赶在他下工前到家给他做饭呢。”她劲使得太大,把头发拉疼了,就直接把头绳拉了下来,“再晚,宝山就得饿着了,他明天打联勤呢。”

      “哦,这晌午头的也过了啊。”

      “不是,爹。中班啊,是中午上班,晚上下班,哎呀,我不和你说了,现在日头都快偏了,再不走赶不上回去的车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哦,好好,那你们忙。”

      她走到张秉德的身边,端详了一下他的衣服,“袖子都开了,肩缝也得散了。过几天,我再给你带点布来。”她又走了两步,回了一下头,“我今天太急,没带针线。过几天我再来啊。”

      张秉德甩了甩有点麻的腿,“别再来得那么勤了,你现在有身子了,宝山矿上也忙啊。”

      婵儿没有立刻回话,她把包套到右肩上,边套胳膊,边右手伸着,冲着屋里的屋梁,朝上指了指,“太长时间的东西就别吃了,现在不缺吃了。吃坏人呢,还得看医生去呢。”

      张秉德的后槽牙露出了嘴唇,“那是你胡叔头几天送我的狸子肉,让我补补,香着呢,我舍不得嘛。”

      婵儿可没笑,她板着脸,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别乱吃这些东西,不卫生。野的,谁知道有什么病不病的,我可是为了你好。”说完,她也笑了,“改天让宝山来给你搭搭手,篱笆你一个扎,还得多久啊?”

      “我走了啊!”婵儿摆了摆手,算是告别,走也不回地向着村边的车站走去。

      张秉德扒着篱笆看了会,看婵儿和几个一起走的年轻人搭上了一路。他也没有多等,收拾了一下满院子的破条篾头,回到屋里,闻了闻灶上炖着的饭。

      没到傍晚,胡胖子来到了张秉德的家。

      站在门口,他吆吆喝喝,“老张啊,老张啊,老张啊!没声啊,还是没气啦?老张!老张!”

      张秉德对门口露出半个脑袋,“死胖子,报丧来了!”

      “报你的丧,你个没人摔盆的!”一脸都是油的胖子的嘴巴和鼻子歪到了一边,“我刚从县里听完书回来,我家大小子送我的,看一路把我累的!”他挺着肚子,呼哧呼哧,像是自己拉着车回来的,“这不是先来给你讲讲古嘛,你看我对你多好!”

      张秉德的脑袋缩回屋去,“滚吧,你听书?你听书连个男女都分不清,净鬼扯。”

      胡胖子自己闯进了门,他大大咧咧,敞开衣服的领子,手边扇着风,进到院子里,脚底像是抹泥的抹子,在地面上刮着。

      张秉德在屋子里。胡胖子在院子里。

      胡胖子耐不住性子了,他大声吼出了一口气,对着屋子里喊道,“你家着火啦,你家着火啦!”

      张秉德还在屋子里。

      胡胖子跑到了篱笆边,对着村里喊开了。

      “着火啦,村东头的张秉德家着火啦,谁来救火啊,张秉德说谁救火,屋顶上晾的红薯干就归谁啊!”他凑着篱笆边,声音扯得像块烂布,“快来人啊,张秉德家着火啦,谁救火,红薯干就送谁啊!不要啦,着火了!谁抢到归谁啊!”

      屋子里传出了骂声。

      胡胖子拉大了调门,“救火啊,来抢红薯干啊,快来人啊”

      屋子里没出声了。

      胡胖子一回头,张秉德提溜着锅勺从屋子里蹦了出来,冲着他的肥脑袋,搂头就是一勺。

      胡胖子在原地一跳,没打着,继续嬉皮笑脸地蹭在篱笆墙边。

      左右邻居几个人跑出了自家屋子,站到了路上。

      张秉德闷了一下,进去了。

      胡胖子没再喊,冲着屋子里探了探头,“黑咕隆咚的,你搞什么鬼啊!”他从篱笆边伸着脖子,眯缝着眼睛,“我说,这都快黑了,你也不点个————啊!”

      “我叫你再喊!”张秉德端出的一盆水,兜头泼了胡胖子满身。

      “这拿凉水泼——”胡胖子一口水喷了出来,“不识趣,你干嘛啊!”

      “救火!”张秉德冷不丁一声,没再理会胖子,在门边甩了甩盆,又进去了。

      跑出来的人都跑回去了。

      胡胖子站到院子中间,看着堂屋的正门。又伸着脖子,朝着里面看着。

      屋子的张秉德喊了一声:“滚进来吧,别回头死我院子里了。”

      胡胖子一垫脚,两三下进了屋,咕哝着鼻子,在屋门口里转起了小圈,边转边看看张秉德。

      张秉德没理他,自己踩着板凳把屋梁上挂着的篮子够了下来。

      胡胖子继续转着,慢慢挪到了灶台边。

      张秉德把篮子提在手里,下了板凳,挤过胡胖子的一堆肥肉,够到了灶台。他打开锅盖,把篮子里面的狸子肉丢了进去。好像是忘了什么,他在原地停了两下,又把篮子抱在怀里,又丢了几片进去。

      胡胖子一脸憨厚,“吃饭了没?”

      张秉德继续自己忙着,把篮子又挂了回去。

      “书场不留你吃饭啊?”他从灶台边拿起了盐瓶子,晃了两晃,往左手心里倒出了一点,又全倒进了锅里,顺手拿大拇指在左掌心里搓了几搓。

      “不是,中午吃了,晚上就这顿。”胡胖子伸手要去掀锅。

      张秉德照着胡胖子流油的后脑勺揍了一巴掌。

      胡胖子疼得一呲牙,“干嘛,不让吃啊!”

      “你家大人没教你,到人家家里吃饭,先问人家愿意不愿意。”

      胡胖子气哼哼走开了,从屋门口拉过来一张小板凳,磕了一下,放在自己身背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肉在锅里,张秉德守着锅边,胡胖子坐在门口。

      胡胖子看着张秉德围着灶台转悠。

      张秉德衣服外面套着新时兴起来的大围裙,上面的带子勒着脖梗,下面的带子系在背后,半拉子提溜耷拉垂在盖着裤子的上衣下沿底下,走来走去,还趁着张秉德久坐练出来的大屁蛋子,一抖一抖的。

      胡胖子扭过去了头,轻轻地在嗓子眼里咳了咳。又顺着门边,挪了挪腿,转了过去,肩膀靠住门框,眼睛看着院子里的动静。

      天就快黑了。

      道上这半截的灯杆子,影子伸到老长,路面都像刀子剌开的老肉片,带油花的,边上白茬茬的,应该是盐撒多了。唉,自打来了海南岛,油花和盐都不稀奇了,可就是这肉片还是馋哪……

      你说,现在还多图什么?一路上死那么多人哪!嘿!又活了。活着好啊,还越活越带劲。都住上房了。就差娶个媳妇——还是先给儿子娶吧,我这一个两个的……现在办喜事都兴个水煮肉片,红的,辣,开胃啊……

      胡思乱想,胡胖子快睡着了。

      突然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一下子捅了他的尾巴骨,捅完不算,往下还带着蹭了一下。胡胖子吓得差点没刺溜下板凳,就差抓住个门框,仗着自己腰身肥,他一抖搂屁股和大腿,坐到了地上。

      “吃饭!”

      “哎。”胡胖子揉了揉自己的腰,把小板凳抽到了一边,让开道,自己欠着身子挪了两下,站了起来。

      刚想摸只碗,发现灶台边上已经摆上了一碗盛好的红薯饭。他找了张秉德一眼,张秉德端着自己的碗正蹲在里屋的门槛边上,旁边的小板凳上摆着两碗肉汤。

      胡胖子像捡着便宜一样,划着脚底,溜了过去。


btiger333 于 2018-11-8 23:18:58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7:10 编辑

每天的生活都是从早上开始的,除非早上他不愿意起来。

每天的早上也都得从床上开始,生活也得先从床上下来。

      每天早上,婵儿娘先翻了个身,拱到张秉德身边拱上一会。过不了多会,她就半睡不醒的在张秉德耳朵边唠叨着什么天光恼人,一放亮自己就睡不着了。也不顾张秉德还想再迷瞪迷瞪,把他踹到一头去。就在床边坐起身,边背着脸把一件件衣服套到自己身上,边唠叨自己昨天累得还没歇过劲来,今天可怎么办。低头找着两只鞋,蹬上,下地了。

      她系着衣服走到婵儿的房间外面,隔着门帘,冲着屋里大喊,不愿意婵儿再睡懒觉了。不等见到婵儿,自己先走到院子里,弯腰看一下鸡窝,不甘心地伸手在里头掏摸几把。又盯会院子里外,晃着脑袋多瞅瞅篱笆边。仔仔细细看上一遍,就开始干活了。

      灶台里腾腾冒起了黑烟。黑烟顺着烟囱和火门一路呛出来,能堵住人的眼睛和鼻孔里。

      婵儿也起来了,和娘一样不梳头。她揉着眼睛,搔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打着哈欠,跟着娘的骂声,慢吞吞地拖着腿,挪着两只脚走到院子当中。

      柴禾棚子里总有张秉德头天劈好的柴,还有一些草禾,水缸里也是满满的。

      婵儿娘开始大声地骂着烟,骂着烟囱,还骂张秉德个该死的昨天做完活胡乱丢下篾片竹头碎条,再把昨天该死的一切都统统塞进火塘里。接着堵上风门,拿着一把破蒲扇,对着火门使劲地扇着。边扇边还不忘尖着嗓门,喊着婵儿个懒鬼快把柴禾送到自己跟前。

      听着娘咋咋呼呼的骂人,婵儿的眉毛眼睛鼻子揪起老高,挤到一块去了。她从来不顶嘴,只是跟着娘一声声的骂,一点一点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烟变得清淡了,但是婵儿娘那些骂声在张秉德起床以前是必须不能停的。

      等到张秉德趁着早上没人看见,偷着把村里人院子外头掉的树杈烂枝都捡回来,还不知从哪捞来几棵青菜,带着泥没洗的。洗一洗扔锅里,就可以吃饭了。

      张秉德蹲在堂屋一角,嘴巴凑着烫嘴的碗沿,嘬着嘴角不让稀饭流出去。婵儿站到灶台边,嘴里哧溜哧溜直响。

      婵儿娘总是坐在门槛上,手里端着的就是自己那一碗。她吃得很慢,但是嘴巴不会闲着,她埋怨张秉德吃得太多——还干不出多少活来,埋怨婵儿吃得太快——吃得越快吃得越多。张秉德和婵儿早都已经把婵儿娘的话当成日复一日的红薯豆子稀饭外另做的配菜了。

      只是张秉德有时候会闷着声,像是说给自己听:“好歹也做干点。”

      婵儿娘坐在门槛上能看到村里老高头的儿子小高,扛着个犁架子,冲着身子从自家门口路过。张秉德能听到外面的婵儿娘和老高头互相说着话。老高头一般就跟在儿子后面不远,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扣着的长绳子,牵着自家那头浑身腱子肉的长犄角大水牛,也从他的院子边往地里去。老高头经过的时候还总不忘在门口站一会,给婵儿娘打个招呼。每次见到婵儿娘,老高头打招呼的样子都很特别,挑着头,手举到耳朵根子上边,说话的声音软软粘粘,像是个唱曲子的,就差把自己的整张脸都伸过张秉德家的大门,顺着院子,再贴到正堂屋的门槛上了。

      等老高头一走过,婵儿娘就起身进了屋。把手里的碗放到灶台,骂几句张秉德和婵儿,一扭身就进了自己睡的那屋。

      再出来的婵儿娘就是整齐的头发和光亮的脸盘,还把身上重新收拾了收拾,催着吃完了的婵儿开始收起碗筷。张秉德放下碗,就到院子里整理家伙什物。

      这时,村子里有几家的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

      这大概都是自己刚认识胡胖子那一年的事了吧。

刚认识的胡胖子,可还不是个胖子。

      满脸的黑疙瘩,脑门乌青没光,腮帮子上的肉皮都贴到牙床子上了,看不清楚眉眼长的什么样。人的骨架子倒是不小,立起来像个房门柱,就是走起路来直打晃,随着地面的坎坷磕磕绊绊。腰身上裹着个破包袱皮,两只手一边一个拽着两个泥猴一样的孩子,就在张家院子旁边的窝棚住下了。

      送胡胖子来的人去了村公所一趟,就走了。

      婵儿娘和婵儿发现了自家旁边的窝棚里来了新人了。

      到了这么久了,咋还没见出来过呢?

      还是张秉德送去了一碗饭,婵儿娘把新做的几个野菜粑粑,包好块破布,揣进了他的怀里。张秉德一路拐着,走着,走到了窝棚边,猫着腰进到咧着的那个大嘴里,看到了里面。

      之前的那一家住户走的时候,把窝棚的木条门和顶上的苫草都拆了下来,拿到新房子里也不知道是作什么用了,还有原本官家配发的一些瓦罐泥盆也都带走了,只剩下一堆碎渣块烂糟糟地堆在窝棚最里头,里面躺着两个,坐着一个,三个半死不活的人。

      见到张秉德,胡瘦子不知说什么好。他接过了碗和布包,紧着从碗里捞出点干的,又混上热乎乎的菜粑粑,去哄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边哄边拍着抢着吃的两个孩子的后背。

      孩子们吃饱,倒头就睡了,张秉德也就走了。胡瘦子抽着鼻子和眼睛,嘴巴对着张秉德离去的背影张了几张,始终也没说上句像样的话。他扶着自己大腿,慢慢挪着腰走了出去,背靠着窝棚,往外看了好大一会。东边慢慢发红的太阳,缕缕的白云向着山那里团团集聚,周围蹩脚的山丘的轮廓,划开田地的垄沟的纵横;西边,小河擦着村子的边上兜兜转转,还有自己刚刚走过的村外的那条大道。

      胡瘦子来到村子里以后就很受气。他也是满手的老茧,但都长在指头肚和手心一圈上,脚底下的皮也是软的。他捏不好锄头把,敲不了土坷垃。一下地,看那身的架势,胳膊也不是胳膊,腰也不是腰的。种红薯也就是个闲活,他的地里却连垄都堆得上下不分,沟都刨不进去,苗是下不去了的。谁见到,谁都笑话几声,笑话之后,还不忘在背地里传传他干活的那副笨样子。

      胡瘦子受不了这气,干脆就不下地了。

      庄稼人都最看不上这样的懒汉了。你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连自己的这点功夫都伺候不好,活该饿着。还有,看看你带着的两个儿子,都瘦成什么样了。

      胡胖子的两个儿子都到了能长能吃的年纪,一天到晚在家饿得嗷嗷叫,叫得连婵儿自己一个人是不敢出门了,下半天去茅房都得叫自己的娘陪着。

      婵儿娘被叫得急了。所以,后来只要胡瘦子家的两个儿子一喊,她冲出院子,站到胡家的窝棚前就骂胡瘦子,懒呀笨呀死呀,她骂人的那些话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直骂得胡瘦子睁着眼珠子,抄着杆子,从窝棚撵出来就要揍人。

      自己的爹和别人骂上了,两个孩子就都闭上嘴巴,不吱声了。

      等到晚上张秉德回家了,胡瘦子就会被他叫去。张秉德坚决地护着自己的老婆,大声骂着胡瘦子笨手笨脚,偷懒耍滑。大家都去干活,你哪怕去出个力也行,老窝在家里有什么好?那是个什么家啊!

      那个时候,只要张秉德一开口骂他,胡瘦子就不敢再说话,蹲到张家院子里头,闷头叹气,还不敢大声。张秉德骂上一会骂累了,就提着个小板凳往胡瘦子身边一摆,自己也蹲在旁边,等着老婆端饭菜。他和胡瘦子吃完,等着收的功夫,张秉德还不忘装上袋烟,就着烟嘴咂摸几口,递给胡瘦子。胡瘦子一把抓过烟袋,听着屋里的动静就开始吧嗒吧嗒。

      胡瘦子在村里呆了大概不到两年多。

      那年,官家到村里来招工了,听说是招在附近盖房修路的。胡瘦子上去就报了名。

      招工的那人说,那盖房修路的活,天天五个时辰累不算,怎么着你也得有几斤几两啊?一身这么干巴,到时候别让砖头石子把你压得起不来了,还耽误我们干活。

      胡瘦子骂了那人:“我就这样,要不要一句话,不带这么瞧不起人!”

      招工的那人嘿嘿直笑,转过了脸,去喊下一个。

      胡瘦子急眼了,他一把掀了旁边摆着账册纸张的桌子,冲上去就要动手揍人家。

      两个穿着对襟短褂的人喊着,一边一个,从两边跑过来,一把就把胡瘦子按倒在地。

      胡瘦子挣扎着大喊:“让我试试!让我试试!你们要干的活让我试试啊!”

      招工的那人没理他,招呼着两个对襟短褂把他扔出去。

      胡瘦子被人揪着,架着往外头去,他在两个对襟短褂的胳膊弯里拼命扭扯着,喊声没停。

      周围的人群都看到了。

      一个身上半截对襟大褂,穿皮鞋的人走了上来,问了问其中一个对襟短褂,又看了胡瘦子半天。他叫几个人抬了块大木头过来,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放开。让他试试!”

      对襟短褂们松了手。胡瘦子撅着屁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看那块木头。

      “这木头纹路细,还顺,节花正好,挺整,盖房子可惜了。”

      “哦……?什么料子?”

      胡瘦子趴近了点木头,“我也头一回见。纹挺顺,还带鬼脸,嗯……像是花狸,”他敲了敲,“底子够硬。可惜了。”说着搓了几下手,就要动手从一头扛。

      穿皮鞋的人没让他扛,叫人拿来一个墨斗子,自己看了看,递给了胡瘦子。

      “弹,开料。”

      胡瘦子接过墨斗,抠了抠线轮,在两个手指上舔了一点吐沫,揪着线头,“做什么物件?”

      “随便,这块够什么做什么,开整件。”

      胡瘦子把线锥往一头一钉,拐着腿,捋着线头,把墨线拉开了。

      胡瘦子跟着建筑队走了。

再回来,他就变成了胡胖子。离招工过去了差不多三四个月,除了张秉德和孩子们差不多都忘了他的时候,胡胖子回来了第一趟。

      日头半截,大白天的,他坐着高头大马拉着的建筑公司的大车,和车夫聊着什么,边聊边笑,笑着聊着。车夫送他一直送进了村里。等胡胖子下了车,车夫帮着把一个大包背到了他的背上,又从车上提下来两个小点的口袋交到他手里,这才赶着车回到了大路。

      胡胖子顺着村子里头走了一遍,挨家走了一遍,边和人家说话,边还不忘把沉甸甸的大包时不时往背上拱拱。他喜笑颜开地和所有人热情地问着好,从西头问到了东头。最后他来到了张秉德的家。

      张秉德那天正好在家里。婵儿娘身子有些不舒服,他和婵儿留在家照料着。

      胡胖子站到了张秉德的门外头,张秉德一时还真没认出他来。他胖了,白了,头发剪了个短短的发茬,脑袋顶闪着白白的亮光。

      “是我啊!”胡胖子站在门口,激动地叫着,“再看看,是我啊!是我啊!”他的声音也变了,粗声大气,像个大钟被锤子砸得隆隆直响。

      当天晚上,两家人又在一起吃的饭。三个孩子抢着胡胖子带回来的午餐肉、红肠和煮烂的牛腱子,吃得满嘴流油,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抢得糖果都洒到了地上。婵儿娘也没骂人,她早早地就回去睡觉了。

      张秉德和胡胖子两个人就着这点吃食,先从胡胖子的玻璃瓶开始,喝到了张秉德的瓦罐子。喝没了瓦罐,大晚上的,张秉德跑着找村里的几家人家借来了土酿。又喝没了,胡胖子直吵吵着再出去找点。可不知怎么了,两个人突然就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说得越来越快,就是听不太清。胡胖子扛上了板凳,张秉德把簸箕顶到了头上。大半夜里,两个大男人非要到院子里去看看鸡窝,看看水缸里的水,还要上山砍柴。

      要上山,就先要在村子里穿过去。踩着村里刚用土石硬渣夯实过的路面,脚后跟贴着路的窄边,两个人,你一步,我一脚,大声互相提醒着,小心避着本来不大的坑洼不平。胡胖子一路在前头跳,张秉德一路在后头扭,顺着村子的大道,折腾到了鸡叫头遍,东方发白,两个人瘫倒在了村子的井台边。就在村子里。

      一夜之间,张秉德和胡胖子都出名了。胡胖子彻底告别了自己瘦子的名声,村里的人以后再见到他,都很自然地改了口,亲热地称呼着他“胡大哥”。张秉德则从以前那个勤劳能干又通文墨的当家人,变成了后来村里人口中的“那个酒混子”。

也就是从那天起,婵儿娘开始不能再起得那么早了。她每天早晚都哼哼着,翻不了身。在床上哼哼的从轻到重了,张秉德就知道得给自己老婆在床上动一动了。

      就从这天的早上开始,以后的每天都是婵儿早起了。

      婵儿娘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没养住。第一个丫头出生,怎么打打都不哭,憋得小腿乱踢;一个小子长到五岁,掉进河里,也没找着;最后一个小子,从老家逃荒的时候才两岁,路上受了凉,找不到地方医治,婵儿娘就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搂着,暖着,看着那张小脸慢慢没有了生气。

      干旱、水灾连年反复,大人都顾不上自己了,孩子也只能像个草一样,随便种到哪块地里去吧。

      后来到了登州,进了难民营,房子不够住,都掏个地窝子住着。那地窝子从岛上一直掏到了海边。每天,难民们都在团丁的安排下轮流去到海边挖海菜。

      那天,轮到张秉德跟别人一起去挖海菜了。他遇到个鼻涕冻了一脸,弄得花猫一样的孩子,在大人堆里转来转去,好像是找不到自己的爹娘了。看了一会,觉得这孩子肯定是没人要的了,周围也没人注意到自己,张秉德就把这孩子拉到了自己身边,把早上没舍得吃的一块饼干塞给了孩子。这孩子就跟上了张秉德。

      本来自己老婆嫌弃这是个丫头,老大不高兴的。张秉德无所谓了,丫头也好,小子也罢,夫妻两个人养了三个都没养住,知不道哪天才能再养一个呢。丫头就丫头。他按照学过的诗词,当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就叫“婵儿”吧。

      婵儿不像娘那样邋里邋遢就开始干活,也不像娘那样一大早就骂人。她先在屋里梳上一把头,好歹用沾了水的梳子湿一湿蓬松的额发,再把两鬓仔细收拢到耳朵后面,扎起一点发梢,让头发柔顺地向后耷拉着,然后才到院子里去。先不作声慢慢给鸡窝边洒把玉米面,也会像娘一样掏摸一下鸡窝里头,再站到门口朝外看看,然后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也不知是什么耽误着,反正生火生得慢了。老高头拉着牛都到了地头了,张家的烟囱才和各家一起陆陆续续冒出了烟来。

      张秉德有时候还得给她搭个手。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院子的篱笆墙外,门前的村道上,开始经常走过一些年轻的半大小子。有早上来的,还有傍晚来的,有一个来的,也有几个一起来的,都站在村子的大路边,空着手,垫着脚,抻着头往张秉德家的院子里瞧着。有的时候,连老高头也会拖拉些时间,等着张秉德吃完早饭,开始在院子里收拾家伙什的时候,牵着牛,带着扛犁的儿子,在篱笆外边给张秉德来个客客气气的招呼。

自打第一趟回来以后,胡胖子两年把里又回来了几趟。每趟他回来的时候,除了会带些新奇玩意——不看上面的字谁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吃的用的,还会说自己现在如何如何了。第二趟他还是个在工地上卖命的普通工匠,第三趟就说自己现在当了个工头。第四趟回来,他夸口说,官家给他在县城里分了套房子,谁也没见过的。再被谁家请去喝上点小酒,胡吃海塞一番,就开始扯着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新词,昂着头拍着胸脯跟人家说自己去了临高,去了琼州,去了哪里哪里的什么什么大地方。人家问他,海南还有其他的大地方啊?他一拍胸脯,发出很大的声音,“哎呀,哎呀,都快到琼州府了。”再问他到底什么样,胡胖子就拉着喝成猪肝色的胖脸,开始一本正经扯什么临高的大铁船比县城还高还大,车子不要牛马人拉着自己就能跑,在地上戳个杆子晚上就能亮,城里的灯比村里房子着火都亮。还说,现在的那些什么大机器,冒着黑烟,嗵嗵嗵嗵就把田都耕了,水都浇了,脚上还不用沾上泥巴。到了第五趟,胡胖子干脆说自己现在已经做官了,手底下带着几十号人,能和县里的县太爷平起平坐了。

      说得谁都没法信。

      张秉德知道,胡胖子其实走得并不远,最多也就是周围两三个县里,来回八十里,嗯……最多也就是一百里吧。这种人,才不能信呢!凭着一手木匠手艺吃饱饭能行。谁见过木匠能当个官的?我比你还识字哩。

      不过,胡胖子每次回来都能坐着马车,在村子的大路上招摇一番,有时也有个徒弟模样的跟着给他拎包提鞋。村里人也又由不得不信了。如今,各人见到他都是一口一个“胡大哥,胡大哥”的叫着。他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脸也越长越宽,走路的架势也越来越晃了。人胖了,心就容易广,路子也容易越来越宽了。过了一年多,胡胖子的两个儿子,当时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都被他张罗着接到县里,进了新学校里去读了书。大儿子听说是进了小学,二儿子进了叫什么陆士的学校。这下,张家房子边,胡家的窝棚里是彻底空下了。

      张秉德实在是越来越懒得再理那个胖子了,当然,胡胖子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连张秉德也不大能见着他了。搞得张秉德每回路过这个胡胖子原先住的窝棚时,都恨不得一把火把窝棚烧掉。

      只是,他真的没精力再去操那份心了。

      婵儿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刚开始还能帮着家里拿拿火钳子,扫扫地,后来一动弹就说腰疼得厉害,情况好的时候,能让张秉德扶着在院子里溜达上一圈,没走两步就说心慌气喘。再后来,一天到晚就下不了床了。

      张秉德四处找着村里的老人们打问着,我家婵儿娘这腰疼,可得怎么办啊?

      老人们耐心地听着张秉德的话,心肠一个比一个热,出的主意一个比一个好。

      有老人听了就对张秉德说,女人生过孩子就都容易犯这腰疼。这腰疼靠热治,一犯再犯就厉害了,你得赶快。到村外的河里头找几块平整石头,放火上烧热了,包上块布片,捂到婵儿娘的腰板上炕炕。

      也有人掐着指头算了算,语重心长地说,腰疼是犯了水,得用土克。女属阴,这纯土不受。沙性最近土,你这样,挖点丑辰未时刻齐备的沙子,放火上烧热了,包上块布片,捂到婵儿娘的腰板上炕炕。

      张秉德就带上婵儿,捡石头,挖沙子,白天晚上的,随时都给老婆烧着沙石,换着包布,炕在腰板上。可一天天的过去了,婵儿娘躺着的时间倒比坐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婵儿家里的活是越干越利索了,早上也不用张秉德起床帮忙了。这让张秉德可以陪着自己老婆多睡会,一直睡到听到婵儿在屋外头叫了,再起来。婵儿做好了饭,张秉德又能起来就端上碗了。现在他常坐到堂屋门槛上,边吃边听。听着婵儿在屋里就把灶台拾掇一遍,把饭端上一碗,给娘送进屋去,陪着娘一起吃。等张秉德吃完了饭,走进院子里,自己的那点家伙什都已经摆好,连度篾的齿梳、几把刮刀都擦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放在筐子里,只要张秉德伸手就能用上。

      张秉德干活的时候,婵儿就一头钻进娘睡着的那间屋子里。她坐到娘的床边,把家里的针线活做一做。婵儿娘带着婵儿,给她拿着手在布面和衣服上来回比划着,也自己动动手,大多数还是婵儿自己一个人拿着针线,听着娘的吩咐,把碎布头攒起来,在衣服的各个地方对缝填齐,撩上几针。娘俩还经常在屋子里说着话,有时候故意压低声音,不知道是在嘀咕些什么,一会又嘻嘻哈哈笑上一阵子。

      张秉德就在院子里,他想听又听不清。

      可是,婵儿娘最终也没能挺过那一年去。

      快到冬至的一天中午,张秉德正在山上砍竹子。婵儿给她娘做了一碗面条,一点点喂着娘吃完,把娘放躺下睡会,自己出来忙了一阵子。又觉得不放心,再进屋一看,娘已经没了动静。她哭着跑到了山上,找到了爹。

      张秉德见到丫头一路跑来就觉得不对劲,忙问她怎么了。

      婵儿的回话断断续续:“娘……娘……没了。”

      婵儿娘走了的消息从村子里传了开去。胡胖子一听说,马上和工上请了假,飞也似地带着两个儿子从外面赶回来了。几十里的大路,他一个劲地催着车夫快点,差点惹恼了那个常在一起喝酒打趣的好脾气车夫。车夫一面威胁着在路上就把他扔下去,一面把赶马的鞭子在马屁股上抽得更凶了。车刚到门口还没停,胡胖子就窜着脚跳了下来,奔进了院子,扶着篱笆门,放开嗓门就哭上了。他在门口哭得走不动,被二儿子扶着走进了灵堂。他的大儿子跟在身后,把带来的几大包东西,往屋角一放。两个孩子也陪着自己的爹一块哭上了。

      婵儿娘还停在家里,村长就带着保长来到了张秉德的家。

      村长说,现在不能土葬了,有命令,叫改火葬。钱都是官家给的。嫂子一辈子不容易,村里人也都看到了,我听说她去得也安泰,你也没必要再难受了。自己一家子以后还得用钱呢,不值得花了。

      张秉德想不明白,人死了,为什么不能入土为安?这土地本就是人生长和生活的啊。人本来也就是来自于尘土,在这世上也像尘土一样活着,最后的归宿也应该是尘土之中。他自己光想着,就不再和村长说话了。

      保长是个年轻人,他手里拿着一把线香,走进灵堂就把香点了起来,捧在手里,恭恭敬敬给婵儿娘拜了几拜,然后把香交给了村长,人蹲到了张秉德的边上,柔声细气地说着:“大叔,您要是愿意,就让我这个晚辈去帮着送一送大娘走吧。回头,您要是想好了,就来和我说说吧。要是您不满意,我一会去给她老人家再磕个头。”

      事已至此。


btiger333 于 2018-11-8 23:23:40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18:53 编辑

送走了婵儿娘,张秉德就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家里只有自己和丫头两个人了。婵儿自己住一屋,除了每天干些家务活,在他上山的时候给他去送个饭,几乎也不大怎么和他说话。不干农活的时候,张秉德每天只是闷头砍下竹子,捆成大捆扛回家,拿着刀斧一通劈砍,把竹子劈成一段段,一条条,一绺绺,串着串,打着结,编扎着别人找他定做的筐簸之类。只有到婵儿喊吃饭的时候,他才会挺挺腰,揉揉手,甩甩肩膀,倔强地直着两条腿,走进屋子里去。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如此的空洞陌生。墙面、灶台都是冷冰冰的,连晚上睡觉的床板,铺上厚厚的一层铺草,也还是那么冰冷又僵硬。翻来覆去,被子掖到了脖子里头,总也不知道该怎么填满空下来的那半边空间。他常常半夜一个人醒来,不点灯,就摸着黑,披上外衣走出那屋,推开堂屋的大门,坐到那个门槛上漫无目的地坐上一会。听着风吹在各种枝枝叶叶上,眼睛找着各种映在地面的影子,装上一袋烟,自己一个人吧嗒吧嗒。

      这个时候,婵儿的房间里也常常有点什么动静,好像是很小心地压得低低的声音传来,有一下没一下的,仔细听就不再有了。

      他知道,婵儿经常偷着把自己身上越来越紧的衣服,还有她娘留给她的那些衣服,学着年画上印的那些姑娘们的领口、袖子、腰身都改一改,再绣上个绣,加个上花什么的,穿在她的身上,看着是越来越像了。她还经常跑到有姑娘买了镜子的几家那里,磨磨蹭蹭半天也不回来,回来就往自己屋里一躲,也不出来和他说话。来到自己家门口的小子们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胆越大。以前只要看到张秉德扛着扫帚走到院子里就开始躲的,现在就算是他在院子里盯着,手里拿上干活的刀斧,也有人敢嬉皮笑脸不愿意离开了。眼珠子都一只只瞪得老大,直直地向着院子里看。不知道是想看看没了老婆以后,他还能不能做出以前那样的物什,还是想多看看出脱得越来越漂亮的婵儿。

      他是个爹,不是娘。有些话,他个大男人是不太好和自己捡来的这个干丫头说的。一直到有一天,老高头没牵牛到地里去,穿了一身新衣服,让大儿子也换上了一身,还让儿子提着一包枣子一包糖,请了高家隔壁的吴妈来到了他家门口。他才第一次和婵儿说了这事。

      张秉德先是大大方方收下了枣子和糖,让吴妈和老高头父子俩先回去等他几天信。

      过天中午,吃中饭的时候,他先把那包枣子拿了出来,放到了桌子上。

      “高家想用两头大水牛聘你过门。他们家在村里的那爿小店,说你嫁过去就归你了。”

      婵儿很有自己的主见,不像其他的丫头那样听到嫁人脸就红。她平时跟着张秉德识了些字,村里的识字班也上过了,大致能读懂村公所外面公告栏里那些画报字纸上说的什么。张秉德和她说的时候,婵儿没说自己不愿意,只是说自己还舍不得离开这个家,舍不得离开爹。偷着瞄了自己爹两眼,她又说娘刚走了还不到一年,自己这边就嫁人不合情理。哪有丧事和喜事都搁在一年里办的?太对不起娘。

      张秉德倒没觉得丧事喜事连在一起办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总得过。不过他也不想把婵儿嫁到那个老高头家去。老高头的那个大儿子一看就是个闷葫芦,闷头闷脑,半天倒不出个屁来,从来只会听他爹的。自己丫头嫁过去还不得受气都不带护的啊。还有,他家那个二小子,挺大个小伙子成天就是看着个店,人去买个东西也要和人吵几嘴,不是块什么好料。三儿子倒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有高家的那个丫头,那么好的一家光景,看看一天到晚全家人都吃穿成什么样了。再看看他那个爹,老鳏夫一个,婵儿她娘还在的时候,成天总往这门口溜达,看到婵儿娘就是一副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本分人。就是他高家再加两头牛——三头牛,就是把全岛上的牛,都拉到他张秉德的脸面前来,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丫头过那个家里,去受半星点的气。

      “就不嫁给你们家!”

      他叉开十个手指头,点晃着指头肚,把枣子包扒拉开,捏起一个最大的枣子,填进了自己嘴里,闭了闭眼。

      过了些天,没见着音的老高头带着大儿子又跑到离张家不远的许嫂子家去了。

      许嫂子那天来到张家,人刚刚到门口,眉眼还没来得及张开。张秉德就从自己做好的一堆竹器里扒拉了一阵,翻来覆去,挑了把竹筛子拿到了她面前。

      许嫂子正在奇怪,张秉德又提起个呲着毛的竹锅刷在她面前晃了晃,给了她。

      “许嫂,你是来给高家说事的吧?”张秉德的嘴咧得后槽牙都能让人数出来。

      许嫂子瘆得慌,看着张秉德的牙有点不知所措,她支支吾吾接着张秉德的话头:“是……是呀。”

      张秉德呵呵一笑,把竹筛子搭到了许嫂子白嫩嫩的手心里头,自己扭着腰,蹦蹦跳跳,从屋里捧出了一些没吃完的枣子。

      “筛子和锅刷,你带给老高吧。觉得好就先自己使着。要是不好使,我这,你看上哪个,我给你换哪!”

      把枣子换到一手里,也拣起来一个,指头尖搓揉着,送到了许嫂子嘴边。

      “吃枣,吃枣,这枣甜,好吃。那糖也甜,昨天我家丫头和面还加了点呢。好吃,甜呢。”

      于是第二天的早上,老高头牵着牛绕村子里绕了一大圈才下的地。再之后,就是老高头逢人便骂张秉德光吃不拉了。

      婵儿那些天一想到这,自己就能咯咯地笑起来。张秉德要是在家,瞪上一眼,她立马就咳咳着止住了。

世事难料,真的是没有料到,胡胖子又来了。

      距离婵儿娘的丧事过去了差不多一年,快到年底了,附近的那什么煤矿要扩大了。

      原本这附近,过到县城那边就有个煤窑够大的了。窑坑、堆场一座连一座,里头长工加短工的几百号子人,还是海家的产业呢。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海家和官家搞起了公私合营,要干更大的。村里贴的字纸上说是什么,啊,“官商民合股,惠利相互通。技术再升级,产业要更新。生产上规模,生活更幸福”。

      连一起都听不太懂。

      不过这次,煤矿要开得更大,这点很明白了。除了要把县里的几座山都划过去以外,前段时间,村里有人能见着,不常来的保长陪着从县里和官家来的人,都穿着对襟小褂瘦裤子,穿着鞋,拿着些杆杆棒棒的,把周围一遭的山山水水都走了遍。听说这次不光要开山,村边的小河连着的什么大河也都会带着重新疏浚清理,还打算在大河的上游修个什么大坝,叫水电的。

      胡胖子就是跟着官家的建筑公司的一个设计师——听说还是个官家首长哩,来这片考察地质基础和建筑布局的,顺道也回来看看乡亲们。

      还是一个大白天,胡胖子坐着官家的马车溜大道停到了村边。下了车,一个人上了进村的路。

      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子们都盼着能被招上个工,至不济的也得能在矿里挖上几天煤。煤窑的活是很苦,又脏又累,但是挖一车子煤就能顶上地里干个十天半月的了。做长工还能包吃包住——吃的好着哪!短工也能攒上几个钱留在手里。现在,各处的庄稼人都不缺粮食了,早不是前些年一天到晚的红薯地瓜豆子了。这里一年四季的不上冻,还有天地会上帮着技术,稻子麦子都能种,混个肚圆是没问题了。可是,各位庄稼人手头没什么钱花啊。粮食是可以卖出去,可是地方上粮食多了也卖不上钱呢。种地得给官家交税,要在供销社里买种子肥料,到县城置办个物件,给老婆孩子扯块布料什么的,都得用着钱哪!

      所以,胡胖子没在路上走了几步,在村口就被全村的人给围住了。家里有儿子想招工的,自己想去矿上干的,都围着他问这问那。有的人听说他回来了,一扑棱就从地头或者山上跑了回来,想来问问——那叫啥……哦,叫“政策”。

      胡胖子现在也穿上了件对襟短褂,胸前和腰间一共四个兜,被他的那身肥肉顶得撑撑着,还斜背着个鼓鼓的绿挎包。眼看人围得越来越多,胡胖子挤着人群,嘴里连喊着麻烦让让,蹭了几步,蹦到了村边的石头磨盘子上。

      他摆出一副从外面学来的架势。挺着肚子,昂着头,两手掐在腰后头,对大家点着头笑。干咳了几声,再举起一只手摆过人群的头上面,那话就跟着手的动作出来了。

      “乡——亲们——,啊,这个——啊,招工的事呢,嗯嗯,我这边,啊,我这边已经给大家问啦,啊,这个,后天啊,啊,招工的人呢,嗯,就到咱们村啦!啊,大家啊,嗯,不要急,啊,不要急!啊,后天招工的人会先到咱们村,来啦。”

      人群里开始欢呼了,胡胖子满意地向下向左向右点着油光光的下巴,说话时还不时把两只手掌心举起来,举给大家看,悠着劲轻轻地扇乎着,脑袋还跟着从左到右过了一遍。他说不了几句,下面就有人跟着问上几句,边问,边说,再说,再问。

      当他掏完了肚子里所有的新词,再也倒不出来什么能说的东西的时候,他用一句话就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乡亲们哪——,啊,咱们村,啊,过不了几天,啊,嗯,就都能招上工啦,啊。哎——,”他拖着尾音,比着自己的一个手指头,神秘地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引着人们的眼睛,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举着的那根手指头上。

      “但是呢——,现在不能再说啦,啊,招工的人要是知道啦,啊,就都招不上啦。”

      好容易,在人们还有点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胡胖子终于迈下了石头磨盘。他分着人群,挨个跟人家点着头,擦过别人的身子,挤到了人群的外圈。在外圈,他快速地扫了两眼,好像在找什么人没找到似的摇头摆脑。又找了一会,再抬头,他看到了村子东边的张秉德的家。

      张秉德知道胡胖子回来了,他正蹲在堂屋一角,叼着自己的老烟袋,吧嗒吧嗒。煤矿的事,他有兴趣。听说煤矿现在工人的数量在蹭蹭地往上涨,到时候竹器就等着卖吧。去招工,他可没兴趣。不是说自己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只是守着自家的这几亩地,有吃有喝,不比什么自在啊。他一点也不喜欢煤矿上那种煤灰粉尘,混着油烟,到处弥漫着的辛辣刺鼻的气味,冲到脑子里一股腥臭,就像一股子烟油子吸到了舌头根上。山林里多的是清新自然的空气,何必非要给人去干活呢,管他什么官家海家的。他抽完了一袋烟,在地上磕了磕烟锅,吹了吹烟灰,又装上了一袋子。等胡胖子都到了门口,他也没有起身迎迎的意思。

      胡胖子那大嗓门在门外就传进来了。

      从村道上到院子门,胡胖子大踏着步,摇着手,高声大气地喊着张秉德。婵儿从里屋迎了出来,热情地叫着胡大叔赶紧进屋坐。胡胖子一见到婵儿,当时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笑得眼睛都被脸蛋上的肥肉挤得看不到了,一脑袋的肥油也淌得满脸都流。

      胡胖子把右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干净,伸到腰兜里摸了一阵,抓着一个什么东西摸出来,一下子放到了婵儿的手心里。

      “给!看你胡大叔给你带的啥?”

      婵儿一看,两脚就在地面上跺着响了,“呀——,镜子!啊——,这个……”

      胡胖子很是得意,刚蹭干净的大拇指揉了一下鼻子头。

      “不好买呢!现在都限货了,外头没有。你——大——哥,跑了临高的合作社好几趟,才买到的!”

      “那大叔……你可得代我……好好谢谢大哥啊。”婵儿两手抓着镜子,捂在自己的心口上。

      “不用我代。回头啊,等你大哥来了,你自己去谢他吧。哎,我找你爹,想晚上喝两口。有菜吗?”

      “我马上去摘!您先屋里坐。”婵儿一路小跑着回了屋,先把镜子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大叔,你想吃什么菜啊?”

      “啥都行啊,你做的我都爱吃。”

      胡胖子跟着婵儿就进了屋。看到婵儿进到自己的屋里,他走到张秉德蹲着的地方,把自己的绿挎包摘了下来,看着找不到地方放,就提在手里,拉开两腿,蹲了下去,两手抓着包,掖在了两腿中间。

      张秉德没看他,蹲着腿往旁边挪了挪。

      胡胖子转头看着张秉德,他的屁股不自然地扭着。

      “张大哥,我这带了点菜,晚上,咱喝点?”

      婵儿从自己屋里跑了出来,她看到胡大叔蹲得不得劲,赶紧拉了张小凳子放到了胡大叔身边,又给自己爹也拉过来了一张,放在一旁。

      张秉德没说话,胡胖子又说了。

      “哎,见到我怎么不说话啊?”

      好像所有人都打了盹。

      “说什么啊。”

      胡胖子的嘴巴吧嗒了一下,“嗨,喝两口啊!”他仰了仰脖子,捏着手指对着嘴巴,做了个喝的动作。

      “喝点吧,啊?”胡胖子又问。

      “不喝。吃不上了。”

      “我请,啊,我请你。”胡胖子鼻音很重。

      婵儿在一旁显得很尴尬。

      “别听我爹他胡说,家里的粮食才刚收完,剩下还够吃到后年呢。”

      张秉德不吱声,磕了磕烟灰,又把烟锅子伸进了烟荷包里挖了半天。

      胡胖子一点也没在意似的,一伸脖子,抬着屁股,哼哼着站了起来。他把绿挎包抖搂了一下,贴着肚子开始掏着。

      先是一个铁罐头,又是一个油纸包,又是一个玻璃罐头,又是一个荷叶包,又是一个铁罐头,又掏出来几截香肠,用手臂兜着,全夹在自己的肚皮上。最后,他提出来一个贴着标签的满满的玻璃瓶,拎着半空了的挎包,喊着婵儿快过来。

      “婵儿,快快。快,拿去热热,改改刀,加点青头啊。嗯,这几个铁罐头啊,得拿刀开,小心着点哪。嗯,玻璃的,拧不动叫我啊,快点弄,啊,酒先烫上。好久没和你爹喝两杯了。”

      婵儿答应一声,忙着找了个簸箕把东西都接了过去,围着灶台忙活开了。

      胡胖子把东西都给了婵儿,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张秉德挖了半天烟荷包,什么也没挖着。他把烟袋一甩搭上肩膀,站起身就要到院子里去。

      胡胖子一把拉住了他,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包纸烟,往前一递。见张秉德不情愿接,胡胖子掂了两支出来,用嘴里叼起来,把烟包塞回了口袋。一手摸出火柴擦了一下,点着了烟,递了一支给他。

      张秉德接了过去,一口气都快抽到了根上。

      胡胖子顺势把张秉德按到了凳子上,拉过另一张凳子在张秉德的对面坐下了。犹犹豫豫地想了想,又把绿挎包拿起来放到膝盖上,又掏出一条烟,送到了张秉德手边。

      “给,红皮包的!”

      “不懂。”张秉德用指甲尖掐着自己那支,揪着嘴嘬着剩下的那点烟屁股。

      “抽这个吧。”胡胖子把烟往张秉德手里使劲一拍,“比一嘴老烟油子强,耐烧。”

      “抽惯了。”张秉德把烟揣进了自己怀里。

      张秉德问他:“找我干嘛?”

      胡胖子在凳子上扭了屁股,叼着烟的嘴巴一努,头一点,“我想你了呗。”

      “我又不是大屁股娘们。”

      “我不要大屁股娘们!没正形,你看你,多大人了。有孩子在跟前呢。”

      “我孩子,我爱说说,你管不着。”张秉德凑着吸溜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就要站起来。

      “你不说实话,我就不留你了啊。”

      “哎哎,我说你这人……”此时的胡胖子倒像是个被大人刚骂过的孩子,低着头,像是有什么气在嘴巴里捣鼓了一阵子,吸溜了两下嘴巴,他脖子扭了两扭,又抬起头,看了对面抱着肩膀,正斜着眼看着自己的张秉德。

      “你要是想听,你就让我先吃点东西嘛,啊?我这一路都空着哪!”他一摊手,拍了拍自己嘟嘟囔囔的肚皮,怕张秉德不相信,他又补充着,“人胖了,容易饿。这一路那个车夫也没好好赶车。我这是请了假过来的,没吃饭就过来了。晚上之前还得回去呢。那边晚上还得工程会议,有首长。”

      婵儿做饭很快。做好了饭菜,她没上桌,自己端着一点,进到自己屋里吃去了。

      堂屋里,菜在桌子上摆着,酒烫在小瓦盆里,张秉德对着门坐。胡胖子坐在桌子一边。

      胡胖子毫不客气,他掀着嘴唇,撩开后槽牙,杯子满着,嚼上几口,再倒上两口酒进去,一起混着就下了肚。

      张秉德也不差他,两支筷子左右开合,一出手,碗里的菜就少了一大截,顺着筷子进到了张秉德的嘴巴里。

      两个人吃了一会,东拉西扯对付着说了会话。张秉德突然把筷子一停,使劲拍在了桌子上。

      “这是你请我啊,还是我请你啊?”他瞪着胡胖子问他。

      胡胖子正好一口刚咽了一半,差点没上来。

      “你吓死我啊!”他伸了一下脖子,在嗓子眼上嗯了一阵。

      “还不说?还不说,我把桌子掀了,我让你吃!”

      婵儿在屋里吃饭的声音响着。

      胡胖子放了筷子,举着杯子晃了晃,把里面剩下的半杯酒都闷了下去。抹了抹嘴巴,手放到了桌子面上,敲着桌子面,似乎是在琢磨着怎么说。

      “咱俩……这个……咱俩,”胡胖子手指敲着桌子,脚板在地上拍着声,“就是,啊,那个……咱俩,嗯……”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巴,一会歪着脖子,一会抿着嘴巴,话就在嘴里,“咱俩就是……那个,那个”

      婵儿的屋里吃饭的声音突然听不到了。

      张秉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胡胖子怪不好意思地笑着,手挠着桌子边,脸都快伸过桌子了,快凑到张秉德的脸跟前了。

      “嘿嘿,嘿嘿嘿,咱俩……”他嘴唇带着门牙,一开一合地笑着,伸着手在半空里比划着什么,边比划边来回拽着自己的袖子,比划了半天,突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双手大拇指往一起一逗。

      “结个亲家吧!”

      张秉德没有说话。

      胡胖子以为张秉德喝多了,没听清。他对着对面的张秉德,脸又凑了凑近,提高了嗓门,“让婵儿当我大儿媳妇吧,啊?”

      看张秉德看着他一脸的不知什么表情,胡胖子收回了脸,直了直身子,在凳子上坐得稳稳,声音降了回去,又不像平时的欢乐,带着不一般的深沉和浑厚。

      “我知道,嫂子活着的时候,嫂子舍不得。现在嫂子没了……,你更舍不得。到我那……我家那老大你也知道——我这个当爹的说实话啊,我们家那个老大没什么毛病,就是脾气有点倔,硬气,”他倒了杯酒,闷了下去,头又低着,对着满桌的酒菜,“现在啊,他也快毕业了,毕业以后啊,这大官我可不敢说——我们家祖坟也没埋过那种地方,这小官也许能当当,好歹能混个官家差事。其他的事啊,你也不用多想了。婵儿也是在我眼跟前长起来的了,我当成亲闺女。我有半口吃的,也不会饿着她的,你就放心好了。过几天老大就放假了,我让他准备先过来……。放心好了,只要婵儿嫁到我们家里……”

      张秉德发出了一声怒吼!

      胡胖子抬起头,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张秉德已经抄起筲箕对着他就是一下子过去了。

      婵儿从屋里跑了出来,把自己爹这一下子拦住了,她喊着让胡大叔赶紧到院子里去避一避。

      胡胖子连滚带爬,跑出了堂屋,连自己的绿挎包都没顾上拿上,见到张秉德又追到了院子里,赶紧着慌里慌张地跑出了院子门,向着村西边跑去。

      张秉德提起自己做活的劈刀,撵着就要出门。婵儿从后面死命地把他抱住了。张秉德就在院子对着胡胖子跑掉的方向,大喊大叫。

      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

      从此,张秉德又多了名声——“姓张的那个酒疯子”。


bluebear 于 2018-11-8 23:25:54 发表了:

楼主把白练横江也搬运过来吧,百度贴吧是个挺脑残的程序,到处都是广告。


btiger333 于 2018-11-8 23:26:38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7:35 编辑

煤矿的扩建开工了。工期很长,做工的都待在矿上一直不能走。光是基础的那些道路、厂房、宿舍的就盖了很长时间,还有生产区、动力区、修护区、仓储区、运输区、选煤区,干线支线,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每天早晚,砖厂、石料厂、木材厂的烟囱白天冒烟,晚上喷火,几台机器轰轰隆隆地吞着各种进去的物料,吐着嚼碎的碎渣,再由一群身强力壮的人连着班,铲起来,倒出去,再堆起来,再砌到画好的白灰线和打好的地基上。

      胡胖子却再也没回过村子了,他的工作应该也是很忙吧?他的大儿子也没来了。后来还是村里其他的人去矿上找了他,他才算是在村里人能看到的地方又出现了。

      村里不少男人到了矿上干上了活。

      婵儿和附近村里的一些女孩子们听说了,矿上除了要男工,也要女工。挖煤装卸之类的重活,男人比女人管用。洗洗补补之类的那些细活总得是女人们干得好些。不要说这里除了煤矿,还有服务区,还有生活区里专门的供销社、合作社,还有商店、饭馆,还有些什么地方,总是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活吧。

      有人还真找到了。一些女孩子穿上了浅色的舍管保洁服装,每天带着抹布水桶,在各处楼房平房里打扫清洁。还有一些经过了一番挑选,穿上了一身蓝布的袄裙,站到了合作社宽大的门面柜台。婵儿到了矿上,先是跟着村里一个要好的姑娘,在人家干活的饭馆里端了几天盘子。后来胡胖子知道了,专门托了人,请煤矿医院的一个官家干部到饭馆喝了一场酒,酒桌上就给婵儿在医院里找了个门房的活。婵儿待人接物就跟她娘一样也是大大方方的,学起东西来也快,女孩子里还算是比较有一些文化。很快,她就从门房被调到了住院部,当起了住院部的日常接待员。

      煤矿,本来是个男人扎堆的地方,煤矿工人的工作又少不了各种日常的受伤。婵儿一开始还很害怕。满脸煤灰的男人们光着身子被人抬着送进医院,身上、头上露着的伤口突突地往外冒献血,血迹斑斑里面翻着鲜淋淋的皮肉,吓得刚进去的婵儿不敢在医院里多走一步。慢慢地,她总觉得一个个受伤甚至几乎垂死的人,只要在医院里过上一段时间,就能慢慢好起来。真神奇,也很神秘。那些穿着蓝大褂的,费心操劳,废寝忘食地行医治病,让人重新回复健康的好些个医生,还有一样穿着蓝色大褂跟着跑的好些个护士们,竟然还有女的。

      婵儿的天地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回家了,说是自己白天要上班,晚上得上夜校。偶尔回来几趟,也都是匆匆忙忙,给爹带回些好吃的小玩意,接着就进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走前再给爹做上一顿饭。

      张秉德没拦着自己的丫头。现在老婆不在了,自己这个爹动不动拦着丫头做这做那的,实在不太好。婵儿不回来,农忙的时候,他就干农活;不忙不出工的时候,他就赶着做篾活,一声不吭赶着,手头还得加紧,都顾不过来了。现在矿上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用上的大的小的竹器的订单往各个村子里一茬茬地下着。村长找了他去,问他能不能都接了,他说没人,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村长就让他先回去了。过了些天,村长老婆带着村里有些个娘们们来到他家里来学手艺了,连有些个老头子、老太婆、还没学上的孩子们,都从四面八方凑了过来,找他学起编篾条了。一大群黑压压的人,坐在自家或者村里空场上,低头弯腰,各自分工,砍、运、劈、切、削、刮、剔、捋、绞、扎、编一条龙就下来了。他不再继续只守着自己的院子了,在村子里头到处都得转悠转悠。但是他自己也闲不住,看完人家的还得编排编排自己的活。真忙啊,忙得是连和那么多娘们们调笑几句的功夫也没有了。

      每次看到婵儿回来的样子,他都是开开心心的。只是一旦看到她穿上新的衣服,长的短的,透着亮的,连腿上都不爱穿裤子了,他心里其实还是挺担心的。村里有人也给他传了,说矿上的工人们都不太像庄稼人那么正经,个个都是吃喝嫖赌。还说谁谁家的丫头在矿上被人调戏了,谁谁家的丫头被矿上的工人欺负了。有的人干脆就说了,矿上找去的女人其实就是陪客的女人,还打着包票,说自己亲眼看见过谁谁家的就站在那路牌子底下,身上贴着个黄布条,看到谁过来,给钱就跟人家走了。他本来不信,婵儿是自己养大的,自己知道。可架不住传得多了,传久了,他心里也就没个底了。丫头的命虽然是自己捡的,但是丫头的心他还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呢。但是也没法子,总有个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她就好了。要是婵儿娘还活着该多好。

人想多了,就容易出事。

      想的越多,出的事越大。

      篾匠活是天天要动大刀的,篾条看着柔顺却也能伤人。

      有天的下午,他转完了一圈,就在院子里和来学篾活的人边聊天边教活。一手绞着篾条,在手指上一条条捋着掰着,还举在脸前给别人做着样子看。一根篾条走到了眼睛边上,脑子一偏光,戳了进去,自己不知道怎么着还给拔了出来。当时就血流如注。

      在一起的人吓了一大跳,跑着出去叫了村长。村长家里有匹骡子,一听说“那个酒混子”,“姓张的那个酒疯子”出了事,二话没说,立马让自家大小子找上几个人赶快先到张秉德家去看着他。村长自己牵出了骡子,套着车,喊着自己的老婆和小子们一起,麻利地往车子上垫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草垫子,还带上了一些备用的。村长驾着骡车飞奔到了张秉德家的院子门口,和几个小伙子一起,把张秉德送去了煤矿上的医院。去煤矿的道并不近,还不太好走。到了地方,骡子累得直吐白沫,张秉德颠了一路也昏了过去。村长没顾得上给骡子歇气,马上手脚并用,吆喝跟着来的人先下去一个,里头先挂上号。停了车,带着其他人,七手八脚把满脸血呼啦又人事不省的张秉德从骡子车上抬了下来,送了急诊。还不忘指点个认识婵儿的,赶快在医院里哪找找去。

      婵儿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手术室的。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看到了手术室门口挤成一圈的村里人,手术室门上亮着的灯。没往里挤,她捂着胸口,原地弯腰喘了一会,起身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把头发也捋捋整齐,然后走到旁边等待手术的长椅子那,坐到了村长的身边。

      村长原本轻轻磕着膝盖的手指停了。他仰着脸吸了一大口气,一缩身子,给婵儿让了个地,自己在另一边呆呆地不动。

      他和婵儿谁都没去看手术室门上亮着的那盏灯,互相之间也没说过话。

      手术室外面是活着的纷纷负累。

      手术室里面是不停的来去人情。

      灯,灭了。

      婵儿第一个站了起来。

      张秉德包着半边脑袋被推了出门。一个吊瓶挂在小车的杆子上直晃悠,一根胶皮条子从瓶子口一直通到了张秉德的脚边上,提溜耷拉地在上面甩来晃去。

      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夫直接就说:“病人没多大问题,眼睛也没影响,主要是失血太多。现在血管缝合了,过三天换下药。先住院观察几天,醒了就没事了。哎,你们谁是家属,赶紧去补一下急诊和抢救的费用,要住院也得交押金。咨询台在大楼门口,收费处就在旁边,牌子上写的字,好找,要快。一会得把手续都补全了。手续不全,出了事我们可不管。”说完和一个女护士叮嘱了一下,一转身就去了消毒室。

      又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被推了进去。

      村长跟着婵儿,两个人跑上跑下,跑了好几趟。几个回合下来,事还没办完,好歹总算是先把张秉德塞进那栋五层的小楼里去了。婵儿还找熟人给自己爹安排了个安静的房间。

      大伙都累了半天,婵儿也得上班呢。走之前,村长留下个小伙子先看着张秉德,说明天会派人来替他,以后开始,找几个人轮流排班看着。一定要看好了,回头按天给出工的钱,结钱的时候还得问问张秉德高兴不高兴。

      张秉德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脸面疼死了,好疼,疼得紧巴巴,胀胀着,什么都看不到了。突然又看到了,又黑又空旷的这里只有自己一个。周围黑沉沉的正面、黑不溜秋的物件,角落里微微的幽幽的亮处里传来低低的窸窸窣窣,一边黑麻麻光滑滑的上面闪着着几点荧荧晃动的亮光,那斑斑点点的亮忽远忽近,由远到近。不知是什么地方还传出呼呼呵呵、嘿嘿哈哈,各种各样的声音,嗡嗡地在他脑子里回响,完全听不到自己平时里能常听到的那些个动静。一动弹还浑身没劲。张秉德一下子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吓得不轻,啊啊啊啊的,就在病床上喊开了。

      几个蒙面的蓝大褂麻溜地进来打开了灯。两个把他一按,扒开他的裤子,一个从背后叮了他一下,他就又睡过去了。大白天才醒。醒来以后舒服地伸着懒腰,一问才知道,自己这是住医院了。

      医院有自己严格的制度,住医院也有各种各样的规矩。病人要多休息,只能按着医生的嘱咐,各自活动。就按他床头上那个牌牌上写的,他是属于可以“适度活动”。

      住院的头两天,白天起来,净在自己屋子里一圈一圈地瞎转悠,到了晚上还能睡着。两天一过,就浑身不得劲了。白天里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了。晚上睡觉那更是睁大了眼睛,一觉能醒到大天亮去。长了,整个人就脑袋不是脑袋,胳膊不是胳膊,腿脚也不是腿脚,搁哪哪都不是个地方。他就去找着人大夫,陪着笑,讨着好,说好话,作揖打躬求着人家给自己再叮一回。那个鹅蛋脸尖下颏高鼻梁翘嘴唇的女大夫,长长的睫毛一抖,流波生情的大眼睛珠对着他就是一翻一滚,没理他,自己挺着高高的胸脯,扭着高挑纤细的腰身去看别的病人了。跟着女大夫的几个小丫头偷偷在背后捂着嘴,吃吃地笑着,也走了。他又不好意思再去找人家说说了。其实,女大夫和那些个小丫头们,个个长得都怪很好看的嘞。

      这适度活动啊,也真太费劲了。

      唉,谁让他把村里安排过来照顾他的那些人,早早就都撵回去了呢。

      不过婵儿每天下了班,都会来张秉德的病房里坐一会,陪着说上会话。借着这机,张秉德也会问问她现在的情形。婵儿过得看上去还不错,她的同事们也都在医院宿舍里住,下了班跟着婵儿也常常过来。大部分是女的,倒是也有几个男的,一般都是帮着把各种礼品搬到病床边,打个招呼,再笑笑就走了。

      村里人来看他的也有。村长老婆带着几个媳妇丫头来到煤矿做什么的时候,也会买了时兴的吃喝,花花绿绿的摆一床头柜,还给他捎来了村里人编好的竹器,顺便就放到了床边上。

      胡胖子也来了两回,还带着个徒弟来。

      胡胖子每次来的时候,张秉德大白天就睡着了。胡胖子门外先走两步,往门缝里伸着头,瞧瞧张秉德,轻摆手让徒弟把东西悄悄放在门外。他自己悄没声地接近病房门前,慢慢推着门进到里边,脚尖踩着地面走在床头,手把着膝盖,撅着屁股,斗着眉毛哝着嘴,往张秉德脸上看会。瞅着张秉德像是真睡着了,一直不动弹,就是那半拉包着纱布的脸露在上面,那半拉好的脸总埋在下面的枕头里,只留着两个大鼻孔,呼呼地冲外喘着气。有一回,  胡胖子还就真想伸出手指去刮刮张秉德的鼻子。

      再有,就是等着换药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剩下的白天里,扒拉上两口饭,屋里转两圈,张秉德就只能坐在病房里那个板凳上,歪头靠着窗户边,手里揪着人家编好的竹器来回摩挲。透过玻璃窗,看看外面的煤矿、工地,医院边来来往往的人,冒烟的大烟囱,还有这边也能看到的那种大机器,有时候还能听到咚咚响着的。

      像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

      拆完纱布没多久,张秉德很快就出院了。他的身子根本就没事,拆了纱布也没破相,只是拆完纱布之后重新露出的那只眼睛总是眨啊眨的,像是已经不相信用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了。

      出院的那天,张秉德早早就换完了衣服。当地面上的影子开始慢慢拉长的时候,村长赶着骡子车来到了,还带了村里的两个人一起接他的。一见到村里人,张秉德一路跑着就下了楼,一屁股坐到了那辆骡子车上,谁拉也不下去,扭着头不愿往医院的方向看上半眼。村长只好自己带人去找他的东西了。

      还得办出院的手续,婵儿也跟着忙前忙后的。等医院里要带回去的东西都往车上收拾完了,村长和两个人给骡子车的两个轮子膏了膏油。正擦着油的功夫,婵儿赶紧跑到外面的水果店买回来几个黑皮的大西瓜,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子帮着背来到车跟前,把西瓜往车上摞着。婵儿说平时在村里就麻烦大家了,这些天自己爹住院又是大家帮衬的,回头回村再好好跟大家道道谢,这点西瓜路上就当给大家解解渴。黑皮的西瓜,泛着油亮,黄底小,瓜蔓青,大伙看着都挺高兴的,村长和一起来的人都紧着说着很客气的话。只有张秉德捂着自己的腮帮子,靠在车栏架上,一个劲地哼哼唧唧,说自己眼睛还疼。他是心疼,心疼婵儿就不该花这钱,嘴上嫌着婵儿有了点本事也不会攒自己的家底。气得婵儿真想学着娘当年的样子骂上他几句,倒是那个帮忙搬东西的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子给张秉德说了那么几句好话,还彬彬有礼地和村里人聊了几句。

      回去的这一路上,张秉德蜷巴着个身子,圈着俩腿,把西瓜都往自己当中间搂。骡子跑着,车子颠着,西瓜怎么也摞不住,来回就从他腿边上往车里头滚。张秉德也不顾自己眼睛疼不疼了,他上半身向前趴着,张着两只胳膊在车里到处撵着西瓜。撵急了,他就骂正在赶车的村长,说什么来也不带几把草垫一下再过来,这回去,屁股还得在半截又硬又刺挠的木头板子上咯着。村长只顾赶自己的车,头也不回,听多了,对着骡子屁股甩了两甩鞭子,跟着就骂张秉德:“草都给你挡小鬼了!要要,找阎王爷要去!”张秉德就不再说了,哆嗦着嘴唇,继续扒着俩手,摁着越滚越滚的那些西瓜。其他人也想帮帮他,还没多看一眼,他又哼哼唧唧,嫌人家看多了,一会指不定想要吃几块呢!

      通往村子的大道就是在这些天里修好了,回村的路顺堂多了,车也快多了。还不到日头偏西,到家了。

      过了河,进了村,村长直接把车吆喝回了自己家。刚到自家院子门口,一声长吁,坐车上就喊着自家的小子们都出来,先把西瓜一个个搬到院子里,用井水冰上。村长还叫一起去的两个人也到自家歇歇脚,回头就这儿吃个饭再回。张秉德听了一撇嘴,村长就站在地上,薅着鞭子梢,指着他的眼睛又骂上了:“大伙都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吃你几个西瓜还不行啊!改天再让篾条戳一下,谁再救你谁是你孙子!”

      不过傍晚一起吃饭的时候,张秉德还是热热情情地招呼着大伙吃上了西瓜。

      饭菜是村长老婆带着自家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还有四丫头一起做的,里头有菜有肉,还有点酒。院子里三个小方桌拼了个长条桌,村长就带着自家的大小子、二小子、三小子、小小子,还有张秉德和来回去过的几个人,连村长家的老婆丫头媳妇围在一起,都坐到长满菜蔓的菜棚子底下。男人们互相敬了几杯,女人们吃自己的。张秉德先帮着村长劝大家多吃点菜,自己光就着肉片喝了那么几口。又喝了一会,张秉德就起身去抱西瓜了,非得自己动手。一齐的,几个一通全宰了。

      大伙吃着饭菜,抿着小酒,嚼着西瓜,真是顺气又甜哪。一口咬下去,能从人嘴巴边一气甜到肚脐眼下头去。张秉德劝着大家多吃点,自己却不怎么吃,他专门给村长家刚刚五岁的那个小小子挑了几块最好的,沙瓤带水,亮晶晶的。又耐心地从瓤里把西瓜子用小尖勺一点一点挑出来,再把瓤喂给小小子一口一口吃着,还叫小不点吃的时候多咕哝咕哝嘴。村长眼里看着,心里挺高兴,大伙也都高兴。可是,当有人问干嘛那么疼村长的小小子啊,张秉德憨厚地一咧嘴:“哎呀,就当是我孙子喂了。”大伙一下子都嗯嗯啊啊,西瓜就都噎在了嘴巴里。村长老婆狠狠地瞪着村长,村长气得鼻子直抽抽,可是吃西瓜的嘴还是照样不停,还越吃越快了。

      是真该有个孙子了!


btiger333 于 2018-11-8 23:32:03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1 05:12 编辑

树叶换了一茬,还没落完,紧接着一茬又冒上了。山上的竹子也换了一遍,从这边到了那边。这边也不知道年光到底是什么样子,叶子总是绿油油的,地上也不下点雪。只是看着看着,连老高头家都娶上两个儿媳妇了。

      这么大的院子啊,怎么就没见婵儿回来过几趟呢。

      有一天,一个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子站到了他的院子门口。站了一会,想进门,在门口磨叽了半天,步子就是迈不动。最后,还是婵儿翻着白眼,在背后对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子使劲捅了一下。

      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子进了门,张秉德没理他,只是喝令着婵儿该先把家里赶快收拾收拾,喂喂百度鸡,扫扫地,劈点柴,火升上做饭,再把家里家外的衣服和被单都洗了,爹一个人平时干,累了。

      婵儿哎了一声,自己按着爹的话就去干活了,顺手把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子也拉进了屋里。

      一通忙活,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子听着婵儿的吩咐,婵儿让他干嘛他就干嘛,闷头出着力气。他不认识家里的布置,婵儿就在他边上指点着。

      吃过了饭,张秉德搬个椅子往院子里一坐,小伙子也跟着到他跟前来了。张秉德翘起了脚,胳膊柱在大腿上,手里扶着烟袋杆,歪头叼着烟袋嘴,把烟袋锅往自己的面前一端。小伙子赶忙把他的烟荷包拿起,给他装了一锅,摁了摁紧实,再从自己的衣兜里掏着火柴,掏出来,蹲下给他点着了。

      张秉德一个劲地吧嗒吧嗒,吧嗒的烟雾越来越浓,浓得让小伙子不知道该从哪才能找到张秉德的那张脸。

      “叫——什么啊?”张秉德从鼻子里哼哼。

      “……大叔……您就,叫我宝山吧,嗯……冯宝山。”

      一袋烟很快就抽完了。

      婵儿在屋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怎么半天也没见个动响。

      张秉德坐着咂摸了一会嘴,扯了扯烟荷包,甩了几甩烟袋杆,把烟荷包的线绳收短点,一起拿在手里。

      他拖拉着腔调,又问:“是二马的那个冯啊?”

      “是,是那个冯。”小伙子往屋里找了一眼,也像是寻着屋里的什么动静,“也就是那个……嗯,‘冯夷鸣鼓,女娲清歌。’的冯。”

      张秉德在椅子脚边叩了两下烟袋锅,起身就进屋了。

      宝山是一个人来的海南,所以宝山和婵儿的喜事就是在村子里办了。

      村长带着村里的男人们,跑到县城去买了酒,买了糖,买了花生大枣,买了一些布料、纸张、蜡烛和鞭炮。骡子车、牛车就在村里到县城的大路上来回跑了好些趟。还有人到处打听着,托人去临高买了什么最新的高级糕点。

      村长老婆带村里的女人,赶着给婵儿做出各种嫁妆、嫁衣,还有新房要用的铺盖、被褥、帐子、毯子,做下油果、喜糕、喜饼。许嫂子还专门教会了几个人学着揉糖、揉面人。

      还有老人带着各家的小小子们、小丫头们,剪窗花、印喜符,一家一家跑着送请柬,贴红纸,从村口贴到了张秉德家的里外,一直贴满了村子里每一家的大门和窗户。

      宝山先在煤矿生活区的饭馆里,请当天不能来的一些工友们吃了几顿饭、时不时也跑到村里来,不过很快就被婵儿赶回了矿上。

      婵儿来回着村里和医院,把自己的同事带到家里,一个个介绍给自己的爹认识。

      连村子里谁家的几头大肥猪也在这个时候完成了无限的飞跃和升华,成就了自己一生之中最伟大最光荣最正确也是最彻底的一场奉献。

      张秉德自己凑了几幅喜联出来,他当年读私塾的那份功夫还在点。大红纸张铺开,斟酌着字词,觉得哪有不妥,就学着当年私塾里先生的那个样子,皱几下眉头,手举着笔在空中停一会,拨棱几下脑袋,摸摸自己的下巴,再写上几笔。写完了,笔搁一边,再摸摸自己的下巴,提起纸张上下打量,微微地点点头,一脸满意地笑着。

      结婚的那天,一大群人簇拥着,宝山和婵儿一对新人坐着村长的骡车进到了村里。村子里早有人报了信,早就等待多时的笑脸们一下就涌了上来。

      宝山先下了车,下车以后连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呆呆地站在围住自己的人中间,,两眼一阵莫名的闪动,只是表情怯懦地背靠着红布盖张的骡车,竟然不知道去接一下还坐在车上的自己的新娘。

      还是张秉德把他拉到了身后,自己则站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张秉德笑容可掬地给每个人都做着揖,代着宝山接受着每个人不断送来的各种道贺祝福,再给人家一个个回着感谢的话。张秉德知道,这一大群毫不压抑自己的热情与欢乐的人,突然奔涌出现,让宝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宝山的生活从下船开始就是煤矿,整天和黑黝黝的矿石,黑黝黝的道车,黑黝黝的皮肤们,做鲁莽又粗野的碰撞。宝山所有的亲人都葬进了路上的乱坟岗子和不知哪里的草棵树丛。过往曾经的痛苦不知道是不是还呆在他心头的哪里,等待着某一时刻的降临。而张秉德自己也已经失去了三个孩子和自己的老婆,现在只有一个丫头了。他不能让这个丫头再受到半点的委屈——哪怕只是一小撮随风就可以飘散的尘土。而且他知道此刻如果婵儿娘还活着,她肯定是希望能看到自己亲手养大的这个丫头,今天是多么的快乐,多么的漂亮,等着自己的爹和认识她的所有的人都给自己的未来送上美好的祝愿。

      该来的肯定都是要来的,就像山林间四处可见的鸟儿,带着绚丽的羽毛在杂乱的林木之中跳跃鸣叫,即使它眼中或者心里也背负着那份自己的沉思。

      村长和村长老婆把新郎官和新娘子都接了下来,先送到张秉德家拜了天地。等孩子们到处跑着去要喜糖喜果,小小子们扒着放完的成堆喜炮了,大伙就到村子里井边的空场去吃了喜宴。

      喜宴上,村长老婆、吴妈、许嫂子,还有各家的女人们眉眼都笑得像是三月里的一溪清水。矿上和村里的男人们先是各自拘谨地互相套了套话,等聊完了新娘子还有伴娘们的样貌身段,就开始粗声大气、吆五喝六地拼起酒来了。只有老高头带着自家的儿子儿媳们故意躲到了最角上的一处桌子,没和张秉德碰面,倒是让自家在县城上学的三儿子去敬了一杯酒。

      也还有人没来的。

      胡胖子就没来,连个礼都不让儿子随。听说胡胖子还专门到处打听过张秉德到底收了多少钱的彩礼才把婵儿嫁给的宝山。还好张秉德早就故弄玄虚地跟人显摆过,说宝山给了他五头牛的彩礼钱,还愿意给他当上门女婿,改了他的张姓。

      “呸!这种人,才不能信呢!”那段时间,胡胖子连走路的样子都是忿忿不平。

喜事一办完了,婵儿和宝山就回到了煤矿。

      村子里办起了竹器加工厂,这是村长和张秉德在喜宴上商量出来的。竹器厂学着县里的工厂那样,把工件和工序分开,定好了制作标准和要求规范,各家分包,然后按质和量来换钱,老人和孩子们就能干得来。

      张秉德现在在村子里又多了个名声,他挂上了“竹器生产总公司管理总顾问,兼总厂生产总执行,又兼技术总指导,再兼产品设计总监理,还兼总厂制造研发部研究总师”那么长个头衔,他又通点笔墨,私塾里还学过拨拉几下算盘,顺带着也干了会计和出纳。

      第一次进城结账拿到钱回来的时候,村里人都传五传十地等到了“总厂”的“总财务处”,其实就是井台边的那块空场地那。先排好队,各家各人都站好。村长在空地上也叉着腰喊上了几句,然后张秉德就把算盘一拨拉,噼里啪啦给人家计着数,算着钱。等人家把钱拿在手里,高兴地跑到一边数着,又听到有几家人还相互打听着到手多少的的时候,他心里更是一个——美。等发完了钱,村长就会请他和负责的几个人,还有出活最多最好的几家人,也不管什么男女避嫌了,就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吃上一顿饭,又是鱼的又是肉的,吃得最后连大米饭、白面馍都撑不下去了。

      哎呀,这送货都送不过来了。

      原本村里只有村长家有一匹骡子,有点岁数了,每天累得人看着都心疼。后来有人打听到,临高的高山岭那边,还有三亚新区那边,都有官家的马场往外卖马骡的。村里人就专门凑了笔钱,托着人去买了两匹青口大骡子和一匹断了奶的小骡驹。不农忙,村长就常催着村里的小子们赶着骡车去跑跑货,有时候自己也赶车出去,走走门路。

      现在只要是一农闲,张秉德就天天跟着村长,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在村里来回溜达。看看各家自己编的篾条,催催人家手头加点紧,上上手教点东西,时不时还得跟着村里的车去县城或者矿上送货结账的。从前都是人家来把他的竹器提出去,他可不愿意背着一堆东西出去满街叫卖,太伤脸面。可是现在带着一车车的竹器去送货,什么合作社、供销社、商品批发市场,那些收货的人见面就笑脸相迎,合作社和矿上的人还专门派人热情地招待他们,给他们沏茶倒水,给他们让让座,有时候还拣个饭馆请上一顿。吃饱喝足,张秉德觉得这还是很有面子的。

      有时候,送货来了县城或者矿上,也不着急马上就赶回村,反正现在村里出来的大路也修得好走了很多,县城和矿上也修了那种戳地里晚上就能很亮很亮的杆子——好多人过来就是为了专门看这杆子的哩,所以就是天色晚了点,也用不着摸黑。从县城和矿上还能坐到公交马车——比当初胡胖子坐着回来的建筑公司的马还高的高头大马拉着,几十里地,蹄子一溜就到停靠站了。再走上一截,淌过西面的小河,再走一截就能回到村里了。送货的当中,抽上个闲,他还会去矿上看看女婿丫头。要是他们没时间,就自己出去在矿上的茶馆喝喝茶,找个人聊会天南海北——现在这人,肚子里的见识快比他一辈子都多了。不过,论论肚子里的真东西,他还是比其他的人要多点,还能给人讲出点东西。

      比如,最近矿上新来了一个说书的,满口粤白改的官话,凑合着能听懂,隔几天就到茶馆讲段《岙苏珂传》。

“才随(且说),拉缸崩病麻(那金邦兵马),锅拉红喉听闲(过了黄河天险),翻瓦代嗖(犯我大宋),鼻洛爱姨(汴梁危矣)!

……    “诸班直里,都知亚泰来奉旨,将要随军出征。万岁爷金銮殿上赐下了壮行酒宴,一干儿郎们豪气干云,个个正意诚心,誓与敌寇血战一场。待到那亚都知赶回家中收拾行囊之际,却心忧此去如若一死,父母妻子要何安生计。正愁思难解,长吁短叹,忽见自家娘子岙夫人提剑入内。亚都知见状顿时大惊,待要开口相问。只听岙夫人正色言道:‘官人莫怕!官人此去,是为国为民也是为家,当以大义为重,才不辜负这天下生民。家中之事,奴家自有一番照料,也请官人勿念。纵若虏寇沙场凶暴,官人马革裹尸,奴家必先为官人戴孝守灵,再以此剑护佑家人,侍奉双亲终老。待日后,养育子女,教之以文,习之以礼,授之以武,传之以满门忠烈之气。绝不让儿女忘却国家大恨,必为官人与一干黎民,共报此血海之深仇。奴家不会效那无知女子只知闺房嬉戏而不谙正道世事之举,轻率以死殉夫!’夫妻二人是抱头痛哭,洒泪而别……”

人家听,只知道这夫妻要生死离别了,张秉德却会写那个“岙”字,也知道“诸班直”其实就是禁军殿前司里的,“都知”嘛……都知就是都管上——其实那也是个太监的官。

      除了时不时要碰上胡胖子——他的大儿子也是浓眉大眼,日子过得还挺美和。

      婵儿也经常跟着宝山回村里。小两口每次都带点东西来看他,还帮着干干家里的活。晚上俩人就在婵儿以前睡的屋里睡。

      宝山不太会干庄稼活,家里活也得张秉德一手指点着。倒是挺能喝,喝的时候也能捋着他的劲,一个劲地劝酒劝菜,一个劲地顺着他说着各样好话。喝得高兴了,两个人就抖搂着肩膀,凑近了互相拍一拍,开些男人间的玩笑。声音一大,婵儿一挑门帘就从里屋出来了。站到桌子前,把眼一瞪,两个大男人一下就都蔫吧了,一起低头听着一个女人开口就是一顿训,训起人还一套一套的。张秉德是跟不上婵儿讲的话了,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搪塞搪塞。只好任由着婵儿把酒杯、菜碗、筷子都收起来。这个时候,宝山就悄悄回到自己住的那屋,拱个半天,拿出一沓花的硬纸片,教着老丈人学学一起打打“通关”。

      宝山还会一手——给张秉德捶背捏脚。

      只是找婵儿一问抱外孙的事,婵儿就板着脸找个话题给岔过去了。

      去问宝山?

      宝山现在也学会了张秉德那种憨厚的笑,咧开嘴,露着后槽牙,给他扯点闲篇,挤眉弄眼,手上再给张秉德加点劲。哎哟哟哟——,说不上来的舒服哪。

      等哪天,宝山带婵儿再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有回,宝山和婵儿又来了。两个人家里正忙着,张秉德故意跑到村里谁家找了截人家自己灌的肉肠回来。吃中饭的时候,他把肉肠直接放到锅上蒸着。熟了,满屋子的肉腥味,闻着可挺香。可婵儿闻到,跑到院里就吐了起来,那顿饭也是一口没吃,宝山给吓得脸都变了。张秉德倒是开心得很。吃完饭,又跑到许嫂子家问了问。回来以后整个人都晃晃着,脸上像是抹了一层厚厚的擦脸油,光光亮亮。

      这事,他可没跟宝山说。小两口的事,老人不管。

      “要有外孙抱啦,嘿!”

      之后,小两口子就回来得少了。每次过来也就是一个人,一般就是婵儿自己。趁着还没有显怀,没挺起大肚子,她得回来多给张秉德补补衣服、洗洗铺盖,顺带着给张秉德再做两身——新买的机器布。宝山是差不多见不着了,最多是让婵儿捎带着拿点礼品回来孝敬一下他这个老丈人。

      时间长了,张秉德就纳闷,问婵儿:“宝山哪?怎么不跟你一起过来呀?”

      婵儿闷头忙活一阵,过会才说,宝山现在老加班,没时间,下班回家有时候也不理自己,吃完就去睡,睡醒了又去上班了,连个休息也不要了。

      多了什么也不说。

      宝山有工友就在村里找了老婆的,人家一回来,张秉德又去人家那打听,人家听张秉德说完就是一阵哈哈大笑,神神秘秘,挤弄着眉眼跟张秉德说着:“宝山哪,挣钱呢!一个班两个人,最多干满一车,他一个人就能挖小一车,还自己拖钩加班的,非要干满一车半才下工呢。他这是给儿子挣娶媳妇的钱哪!”

      那怎么能行哪!

      张秉德不等人家说完,就赶紧跑回家。钻到自己屋里,撅着个屁股摸摸索索半天,从床底下把自己装酒的那个瓦罐子够了出来,掰点封口的泥巴闻闻——正好了。等婵儿再来的时候,他就把瓦罐子往院子里一搁,没事就唠叨婵儿两句,叮嘱婵儿回去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把自己泡好的一罐子药酒——就是搁院里那个瓦罐子——带回去,让宝山下了班也喝上两口。

      婵儿不愿意带,嫌不卫生。

      “爹,他没事,好着呢。你那药酒腥不拉几的,不知道都什么泡的。谁知道卫生不卫生啊。你就别操这心了。”

      张秉德当时就把眼一瞪,教训婵儿:“哎——,还小啊?犟嘴。啊,拿上!那酒解乏,还活血化瘀。宝山啊,天天都累成那样了,你当媳妇也多疼疼人家,别动不动在家跟人使性子的,啊?听我的没错,这老辈人传下来的东西,好使!”

      婵儿带着一肚子气,到底还是把酒带回去了。

      要说,哪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有……吧?

县城和煤矿的主要工程差不多都结束了,紧接着开始了在四乡里各自的工程。西边的那条小河连带着上游的大河改造工程也就开始了。

      这些日子,村子附近来了一群人,就住在东边的山边前,就在旁边,开始搭起工棚来,张秉德在院里用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白天就是在远处几座山上弄着什么,接着就是轰隆隆几声巨响;白烟还在弥漫,一群人就冲进到烟雾里,刨着铲镐,扛着撬棒,把炸下来的石头轰隆隆地装上等在附近的大车;大车的车轮轰隆隆地响着,拉着采下的石头轰隆隆压过村子的道路;轰隆隆倒在轰隆隆响着的大机器里,大机器轰隆隆把石头咬烂嚼碎,又轰隆隆堆在西头的小河边上,堆成一座座能站两人多高的碎石堆。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轰隆隆地把村里往日的寂静彻底打破,听得人心烦意乱。

      让张秉德心烦的是,胡胖子竟然又回来了,还住下了下来。

      这次,胡胖子是带着建筑队的一个木工组跟着来的,就在旁边的村子里住,不太远。见到胡胖子的时候,胡胖子正陪着一群也穿对襟短褂的人,顺着河道边走走转转,然后就一起回了工棚。过段时间,再出来,胡胖子就带着徒弟和工人们上附近的山林子里去找木头,时不时还砍几棵拉回工地,就在工棚子里边,一通砍砍削削。

      张秉德都能看到。张秉德都没搭理。

      不过还有更让他心烦的。在附近住了一段时间,胡胖子竟然自己来到了他的家,每天傍晚准时来到。每次来的时候,胡胖子先是嬉皮笑脸地站到院子外,隔着篱笆墙,探着脑袋往里瞅瞅,看张秉德在家了,就吆吆喝喝地喊两声,不等张秉德答应就轻抬腿低落步,自己推开门进到院子里头,讨好着说想进来吃点饭。

      “你工地上不能吃啊,那官家饭不是能养胖人吗!”

      张秉德每次都想把他骂走,可现在胡胖子脸皮胖得连听到骂都不带上点色的。

      “官家那的吃喝再好啊,那也是用大灶做的啊!没滋味!还是你这的小灶好啊,要什么滋味全有!我就是想吃你做的这红薯饭哪。啊,你看,我可不是空手啊……”说着,还把手里提来的什么野物的朝着张秉德的脸面前甩上几甩。有几回抓只野鸡,有几回扛来个獾子,还一回是带了几个野猪蹄来。等张秉德背过脸去不理他,胡胖子就直接进到屋里,跑到灶边,自己掀开锅,倒上水,烧着火,边忙活边还不忘在嘴巴里嘀嘀咕咕,声音大的让张秉德都能听到,“现在啊,这炸山炸得山上的野物都到处窜哪。哎——,人这要是走上运啦,指不定还能飞到自家的锅里呢!先烧好水,再炖上,慢慢搁锅里熬着火,去弄点小葱萝卜芫荽一加,嗯——,真香!”

      你说这人能要点脸不?你就是自己想吃,还说别人呢!

      可是婵儿还是喜欢她胡大叔的。只要见到胡胖子,她都很高兴。婵儿自己每次来去都是匆匆忙忙,忙活点家里的活就得赶着回矿上了。有个人能陪着自己的爹,总好过自己爹一个人窝在家里,除了各处转悠看看人编篾条,就是叼着个老烟袋在院子里发闷。所以,她每次见到胡胖子都是喜笑颜开,还帮着胡胖子说她这个爹的不是。

      “胳膊肘朝外拐。”张秉德这么想着。

      不过,当初也亏是胡胖子给婵儿找了个好工作。听说平时和煤矿医院的官家干部们喝酒的时候,也不忘总提着说些婵儿的好话。倒也还像是个人呢。

      既然他都来了。

      忍了吧,那肉搁到锅里前,还得先把毛都拔了呢。得赶快了,不然就浪费火了。

      想想这过日子哪能都让人总满意呢?


btiger333 于 2018-11-8 23:48:05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20:04 编辑

真的啊,日子是不会让人一直满意的,还是忘掉那些吧。尽管人人都能记得自己的今天和昨天的过往,却永远不会知道明天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因为要是真的知道了明天的一切,也就不会愿意接受今天一切欢乐的来源。

      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都是一个未知的全新的开始。即使人再怎么熟悉自己曾经的经历和自己现在的生活,但当生活的道路慢慢从自己的脚下向着远方延伸,而眼前永远不会看到这条道路在前方何处将要露出真实的样貌。一旦走上了脚下的这条道路,就是只能向前不断地摸索前行,经历的坎坷与曲折也是一路在向前方的迈进。你的脚什么时候会停在哪里,就是你自己也不可能知道。

      而一旦停下,就是生命的终结。

      宝山出事了。

      不是在工作上出的事,一点也不轰轰烈烈。

      那天下了班,吃完了饭,看到老婆正在给自己的孩子缝着小被子,他没有说什么,提着个篮子就出去了。他打算到附近的矸石山上扒点煤渣给家里用。

      就在那座看上去很结实的矸石山上,就在皮带机只要一转就会呼啦一下子倒下很多矸石的地方,他赶上了矸石山的塌方,埋了进去。

      等扒出来,人已经没气了。

张秉德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自己又住进了医院。病床边是他的婵儿,挺着个大肚子,满眼的泪光,就躺在自己旁边的另一张病床上。

      他不敢哭,因为连句安慰丫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很快,宝山的葬礼就和最近工伤殉职的几个工友们的葬礼在一起举行了,就葬在矿区附近的公墓,火葬和坟地都不要钱。不过既没有阴阳指路,也没有招魂鼓吹的,送葬的都是他们平时工作的工友和一些官家干部们,请来的是道士,还有划十字的和尚。

      所有去的人都没有哭,也有没喊叫。来了的那些家属们——还有一些伤心过度的家属,早早被工人和干部的家属带到一边劝慰了半天,葬礼举行的时候基本都已经哭够了,哭完了。真到送葬下葬的这时候,是该收束一下自己行为了。人总是最了解人的。

      几个俊秀的道士穿着法袍,拿着个铙钹当当打着什么曲子,还有个十字和尚吹着个铁笛子,剩下的几个人手执各种物件,一路哼哼唱着各自不知是什么的歌谣,边唱边做出各种动作,一会歌谣里什么“妙宫”“离地府”“超升”,一会歌谣里什么“一嘟噜一嘟噜”之类,听不太懂。只有各种曲调的轻盈仙灵,歌喉的悠扬绵长,伴着所有人对亡者的追思和缅怀,带上亡者在尘世之间最后一点点的痕迹,一点点随着亡者的离去,慢慢就像随着风儿那样飘散,消逝在这片苍穹之下了。

      几位官家的干部都走到离世人的家属跟前,亲手把一份份慰问品当面交到了家属们手上,然后鞠躬致意,他们个个身材高大,精神饱满,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又端正。

      张秉德也得了一份。婵儿快生了,不能来。他就成了宝山的“家属”。

      伴着一阵阵的诵经和吟唱,跟着一曲曲的鼓乐鸣奏,亲人们的思念和痛苦,全都随着黄土的下落埋进了这片土地。而土地,每年每月每天每时,都在接纳着不同的儿女的最后的到来。它不会随着人们的悲伤而悲伤,只是随时随地敞开自己宽阔的胸怀和肩膀,让所有疲倦的儿女们到这里停靠休眠。日月过往,人总是要寻找能衔接到轮回之间的那种端口,再通往自己颠沛流离的过往,一步步地追寻,一步步地探索,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真正停止世间的无情逗留,只保留曾经的记忆,存在在时间走过的某个地方。

      这世间的无数的人生的所谓的目的,竟然就是这幅模样的。

      葬礼之后,张秉德去看了婵儿,偷着把慰问品交给了婵儿的同事,他不能继续呆在婵儿面前,他害怕自己在婵儿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害怕自己会折磨着婵儿,让她更沉浸到应该快快忘掉的那种痛苦。

      张秉德刚回到家,村长就找他去喝了几杯。喝的时候,村长的老婆、村长家的小子们,媳妇丫头们都出去了。

      村长说,现在竹器厂扩大了,生产的更多了,要出好产品就要有技术。你就专心搞技术吧,生产和运输可以让年轻人们来管管。再说按官家的经济制度,厂子的出纳和会计也都不能一个人干了。现在自己的儿媳妇们也能写会算了的,就让大儿媳先当会计,正好,二儿媳当出纳。说的时候,满脸深沉,还拿出一捆厚厚的钞票放到了张秉德面前,说这是厂里专门给他的额外福利,也是对婵儿的一点意思,就别拒绝了。

      张秉德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啊。

      事后,村长的二儿媳偷着跑到张秉德那,絮絮叨叨地大骂着自己的老公公不是个东西,眼看着现在竹器厂的生意越来越好,把当初传授手艺的恩人抛开了,这不是过河拆桥嘛。什么按官家的经济制度!现在也不合规矩,一家人都管上了集体里的财务,是典型的以家管村。再说让大儿媳当会计,自己当出纳,她自己比自己大嫂子还多上了两天识字班呢,算账比大嫂还快。

      张秉德就是嗯嗯啊啊,随口应付着几句,他心里只会惦记着自己的婵儿,她就要生产了。

      婵儿住医院呢,孩子等着出来呢。

      现在,竹器厂那头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自己一个人也不愿意去了。地里虽说还有点活,也不太紧要,平时带着一个人干一干就行了,实在不行,粮囤子里也有点粮吃个半年没问题。

      自己总呆在家里不是个事了,现在这个家里就剩他一人了,就是打开大门,坐大门槛上,也没什么意思。正好,得去照顾照顾婵儿,不行就自己住到矿上去,住医院里,女人生孩子最难了,自己这个爹得跟着看看。

      别人看着婵儿,他总觉得是不太放心,倒不是不放心别人不会好好的照顾婵儿,而是害怕麻烦人家。嗯……虽说那些都是同事,平时和婵儿的关系也很好,每回每的见着他也都是热热情情地叫着大伯大叔,光看那眼神就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可是再怎么说,人家那也就是个同事,人家肯定也有自己家的一大趟子事呢。怎么能老是麻烦人家呢?让人家放下自己家那边的事不管,跑来照顾别人家的孕妇,这样多不好。

      这不好呢!

      张秉德就这样想了几天,收拾了几天,先做着了一些的打算,把该想到的能收拾的都先找出来,里外打量打量,先放放整齐。每晚睡觉前再在屋里院里转悠转悠,多寻思寻思。

      村边小河的修整工程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之前的那些石子堆都已经被填到河岸边上砌成了堤岸。前段时间,小河的主河道里差不多都断了流,上游里已经筑好了一个小水坝,都蓄上水了。水坝要向周围的那些村子先开出了一些细细的水道用来输水灌溉农田。之后的主要工程,就是疏浚一下小河河道,差不多就是下到河底,挖出河泥,清理掉堆积的河石,把石头子顺着两岸往下面修一修,修平河床的底边和沿边,再把渠道多挖出几条,再开掘大一些。这些都要趁着当前的季节里少雨干完,工期一定要赶着在到来的雨季和什么日子之前,至少也得在两个月以内完成一大部分。

      工程队里倒是有那些个大机器的,轰隆隆的,但是要清理从不知道从什么年月就一直这样沉积淤满的河流底床,要清理深到膝盖的泥泞,还有要搬掉一路堆积的乱石鹅卵,再在崎岖的地面上开出各种道道。那是大机器是干下不来的,还是得上人。

      官家的建筑公司找到了县上,拿着官家的指示要求县上: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在全县里调集所有的人力保证最快的速度完成全部河道工程的基础建设要求。

      要快,要快!再快!更快!

      现在,到处都在开矿办厂修路建设,官家也准备要和明朝打仗了。要修工程得先有劳力,要打仗就得先有兵。各处的矿山、工厂、建设都向一个个村子伸出了自己的手,去招揽一切能招揽到的人,上工!禁军和厢军也往地方上派出了好些个军官,拿着公文和宣传单子,每村每家地动员着所有能参军的年轻人参加军队,保家卫国!连村长的大儿子都一天天在外面的工地上不能回来,二儿子也早就被征调去了军队里。村子里的年轻男人们,越来越少,要么招了工,要么当了兵,还留在家里的一些,要么就不能干活,剩下的也都各自做着种种的打算,还都做着派工和支差的。干着地里的活的,大多都是女人和老人,还有孩子。

      像张秉德这样年纪还不算很大的一些人,不能参军,就留在地方,作为地方建设的劳动力随时等待调度。再难也绝不能让女人们去啊,她们还得留在家干农活,洗衣服,还有……还有孩子们要带着呢——就像他的婵儿一样。

      他跟着村里的劳力队走了,天天都在各处挖河修渠。

      一群半老不老的人和年轻人出一样的力气,所有人都觉得太累了,累到下完工,等开饭的时候也有人能睡着。干活的时候,他没多少工夫去想婵儿的事,但是每天早上起来,或者干活一愣神的工夫,或者自己一个人坐着休息会,或者就是嚼几口饭的当间,婵儿还在医院里的事就像是又伤到了他的眼睛。

      有婵儿同事来过几趟,每次都和他说了,说婵儿开始能吃东西了,胃口也越来越好了,大伙也不断地劝着她,多吃点,多喝点,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大人没了就已经没了,孩子可不能再出事了。婵儿总是听着话,把碗里的饭菜往嘴边拨拉几口,再等一会,又拨拉几口,慢慢地就能自己吃完一大碗了。

      “等等就好了,等等就好了。”张秉德总是想着。

      他每回出去都偷着在干活的每个地方都多留意几眼,走道的时候也留意点附近什么什么地方,挑选个离工地不太远,也不能太近的。他走到哪,再去哪上工,就把事先准备好了的一些他要带给婵儿的“准备”藏到哪。大的用草袋子装——扎口扎紧点,小的就用胡胖子当年丢下没拿走的那个背包装,里面都是他仔仔细细一个个挑出来——吃的用的,还有为随时会降临的那个小生命准备到的什么东西——比如一个泥娃娃。

      “还有个泥娃娃呢!”他笑了。他记得刚到这里的第一回,还住在胡胖子住过的那个窝棚的时候,就在那门口,他用一小撮泥巴给还扎着丫丫头的婵儿捏了个黑不溜秋的泥娃娃。“这回的比那回的还好呢……我给你刷刷白,描描眉,画了个黑眼睛,涂上个红嘴唇。”

      只要在家里,他就一会一趟去院子里的鸡窝看看,脸贴到鸡窝门口,掏摸下里面有没有遗漏,每回要是下了工能回家也是一定要里里外外仔细再摸上一遍。摸到鸡蛋,高兴地跑回屋,秸秆垫着个竹筐里放好,就搁自己睡觉的床脚前头,早早晚晚的也要看上一眼。

      婵儿说过自己不喜欢喝煤矿的水,还有医院的水,说里头老有股子药味,还是咱家村边小河里的水甜哪。他就一天到晚在家里那堆没开过的竹料子里找了几个大竹筒子,通了通节。得空就踩着半齐不斜的那条山道,一路跑到对面的山里头,寻着沟渠的走向,找到那座水坝,趴在水坝子边上把竹筒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再连着一气背回村,放到自己的屋门口——有时候回来就接着出去了。上工的时候,他把竹筒放到自己一会要坐到的地方,上着工,还总不忘时不时往那边瞅上两眼。

      他总是瞅着什么时候能歇一歇。只要一歇工,他就背上竹筒,跑到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拿起东西,也学着胡胖子和其他城里人的样子斜着挎在肩膀上,一个人就突突跑出了工地,跑上一截,再走上一截,再跑上一截。“不能慢了,慢了就赶不上了。”他一直跑到路边的换乘站那里才肯歇住脚,就站那,捂着自己的腰,边喘气边往站队的前面凑凑。

      偶尔的,也会下场雨,有时候下得时间长了,工程就能歇久点。每天一看到天色有点暗淡的时候,他就偷着跑去工程队里认识的人那摸摸话,跟人家打听打听,顺着情,探着道,时不时还给人家塞上几根胡胖子抽的那种纸包的烟。只要人家说这雨可能会很久,或者说最近什么时候能歇工一段时间。他就欢天喜地地盼啊,盼啊,盼着雨来了。那雨真来了,也真大。趁着雨还没有停,趁着自己已经准备好各种东西还没出什么问题,也不管那雨大不大,他就一个人把东西抱在自己的怀里,划着满脚的泥泞,淌着积上水又深了点的河床,上了岸就换成一路小跑,紧撵着赶到路边的换乘牌子底下,就等在倾盆的大雨里,一个人,眨巴着眼皮,眼巴巴地望着公交马车开过来的方向,等着能看到去煤矿的公交马车跑过来。

      有那么几回,他刚到换乘站,马车就要开走。他撩开罗圈着的双腿,紧追着车子的屁股就是不停,伸出手吊在马车的栏杆上,被人大声撵着也不愿意下去。直到有人走近了,能看到他背着的那个绿色的布包,喊着卖票的,让赶车的赶紧停下车,当时就把他拉了上去。

      “这还能当个路牌牌使哩,嘿嘿!”

      每次到了医院,还没进医院的门,他总是自己先找个地方,给自己擦把脸,抹抹头,收拾收拾衣服,然后自己还要先笑上一会。嘴巴要咧大,鼻子提一下,眼睛要挤紧,眉毛要斗起来,把后槽牙也得亮出来,还得带出点声音,“呵呵呵呵呵呵……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各种笑都试上一遍。觉得试完了,一提溜包,再把两腿往一块使劲一别,撅着屁股,直着腿弯,快快地走了进去。

      每次进了医院,他总是先会去找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大夫,红着脸先给人家掏出了点礼,人家不收,就给人作揖打躬,求着人收。女大夫总算是收下了,只是说自己没法顾及到每个病人,要是过往有什么不周到的,您老人家可得多担待,不行就多跑来问问,她自己也就住在这医院里。

       张秉德就和人家打听,自家丫头到底什么样了。女大夫这回很热心,一边给他倒着水,一边细细地讲着婵儿现在的情况,肚里孩子的情况——人家知道的真多啊,连孩子什么姿势都知道。他总是问着婵儿最近可得注意些什么呢,女大夫就抓过来一个笔记本,翻一下,把婵儿的情况翻出来,一点点指给他看着,给他细细讲着,时不时还停一停,想一想说点什么能让自己面前这个老人知道得更明白些,有时候还要找着借口岔开一段时间,偷偷擦一擦自己眼睛里的泪水。

      每次见到了婵儿,他就直接拉开了笑脸,也不顾病房里的病人和其他的家属,就用刚才在门口练好了的笑声,夹在自己的话语里,还带着逗孩子一样的语气,变化着各种动作,给婵儿说开了。

      “呵呵呵……,知道吗?村里竹器厂,物料都要包出去啦,就是山上那几片竹林嘛!哈哈哈……。就是那天,啊,村长像这个样子,叉着腰,在井台那一站,说要全村都包干。嘿嘿,你猜……嘿嘿……村长家回来的大小子怎么说,啊?哈哈哈哈,当时大小子就从人堆里站起来,站得笔溜直啦,和自己爹瞪着眼,扯着衣服,说自己爹就不是个东西。嘿嘿,说自己爹不是个东西啊。那村长肯定是不服啊,村长老婆也跟着骂大小子。那大小子就说了——也没顾着自己媳妇在旁边一个劲地拽。哈哈哈哈,他就说:‘咱们村,现在,这么多的生产任务,大伙都包干,人都干不过来,你还要加任务!你也不看看,各家现在谁还有多的劳力,都这么大呼隆排着,没……哦……没效率!各家的人一起安排,就是分到了,最多也就是得个出力钱,各家分不到多少!’哈哈哈,大小子当时就把全村人都说动了呀。哎,大小子说呀,这山林场,官家的归官家,村里的就归村里,要包,竹子林也得和其他的一样,各家找人能干的都分了,把村里那份留着村里,各家自己也得自己的,村里那份还要拿出一大份……,嘿嘿,说是要划成股份,专门给村里的不能劳动的人养着,不能让饿着了。哈哈哈,村长那个不服气哪。大小子愣是就一拍大腿,指天指地:‘不服气的,让全村大伙捏石子,咱俩背着身,看看谁的多!’等捏完……哎,你知道吗?哈哈,分啦!连许嫂子,平时只能给人做做针线,各家说说媒提提亲,忙忙红白事得过着,都有一份哪!都有一份啦!她再也不用平时都只能吃点红薯豆子的啦!哈哈哈!”

      婵儿就耐心地听着,听着,也不打断自己爹的话,有时候也跟着自己爹笑笑,只是在张秉德说完之后,在她的那双眼睛已经望向了窗外的什么地方。

      张秉德就走了,去找找那些好看的蓝大褂的小丫头们,找找婵儿的同事们,感激着两句,送上点自家的土产,就走上了回村的道了。

      回到村里,村长又来找他了,苦着脸和他诉苦,说是最近竹器质量总是上不去,那边采购已经开始给他甩脸子了,还是得让张秉德继续去负责生产和管理。还说,等按片把山上的竹子林分给各家以后,再进物料就得按进料的专门采购了,各自还是算自己的那份吧。

      张秉德连声答应着好好。可是到了晚上,他就去找到了以前宝山在村里的那些工友们,还有其他几家人。半夜里,让老高头赶上了自家的两头牛,拉上车,偷着把那些竹子林里最好的最趁时候的那些竹子都自己砍了回来。就趁着夜黑,打好捆,运回来,悄没声地堆到了自己和那几家的院子里头,等着附近的施工队或者村里的竹器厂来找着他买。

      “等着吧,嗨!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抱上外孙……外孙女也行……啦!这会嘛,这会还是慢慢等着吧。”他想着。

      宝山走了以后的第三个月里,婵儿生了,生了个健健康康的丫头。

      张秉德是在外面的工地上听说到婵儿生产的消息的,是吴妈坐着老高头家大小子赶的骡子车跑到工地上和他说的。所有在工地的人都来和他道喜,张秉德却突然失魂落魄。他都没顾得上和周围道喜的人们说上一声托福,马上就找到了管工程的人请了几天假,说自己要去看看自己的外孙女。然后又一屁股坐到了那辆骡子车上,催着大小子快回村。

      到了家,他麻溜地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专门拣出一身最好的新衣服换上了,把胡胖子的包也搁到水盆里晃荡了晃荡,拧干,还带着湿漉漉的潮气,就把准备好的东西装了进去,然后就让大小子赶紧往医院去。

      “快走!”

      现在,可得赶紧去看着自己的那个丫头啊。

到了医院,大小子没有进去,他帮着把张秉德带着东西和村里人带给婵儿的东西都拿了下来,送到了张秉德手上,自己就提起一个工具箱,蹲在了车子旁边。

      张秉德一路脚步走得飞快,快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的医院,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口气上了五楼,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走进了女大夫的房间,和女大夫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惹得女大夫怒气冲天,瞪着自己一双秋波含睛的大眼睛,里面眼珠似乎都要愤怒地跳出来,泪眼婆娑地威胁着要去找到医院的卫兵把他打出去。

      他被那些穿着蓝大褂的小丫头们给轰了出来,过道上等了半天没人理自己,就只好先去了婵儿的病房。

      他轻轻地踮着脚,走着过道,走近了婵儿的病房门前。

      病房里静悄悄的,那门半掩着,透过开着的门缝,歪点脑袋正好就能看到婵儿住的那张病床。只有婵儿一个人,同事们现在都不在这里。隔着门,从里面透出来一股子什么清香,带着一些些黏黏糊糊,还有些甜腻,还有点熏人的气息,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味道,就在病房门口的周围萦绕飘摆,从他的鼻子一直钻进脑子,再从脑子咽到喉咙里,从喉咙往下挠得整个人心里都是痒痒的。

      婵儿正侧对着门坐在床边,低着头,一边身子半靠在自己的床头上,倚着那面绿色的墙壁,朝外一面的衣服掀了起来,眼睛慈爱地看着孩子,紧紧地用胳膊搂着。她没有看到自己的爹已经来到了门外。

      张秉德没有直接进去,只是悄悄在门缝里多看了一眼,就赶紧转过身离开了病房,又回到楼里的过道。他现在是不太好意思再去和女大夫、还有那些小丫头们去碰面了,就干脆走下到楼下,走到了住院部的院子里,选了院里花坛上一个阴凉的树荫下,也不顾别人投来的各种目光,直接坐到荫凉底下,放下了包袱。他来的时候是催着高家二小子一个劲地使劲赶车,同时也是在内心里一个劲地使劲催着自己要跑起来。进到医院的这小半天里走得是又急又快,还和别人说了一些话,一直都没顾得上喝点水,现在他觉得嘴巴有点干,肿了。“这城里比村里还要热啊!”他想着,这时候更觉得渴得厉害了。他纠纠着搬过来自己带来的竹筒,拔掉了筒塞,轻轻地用双手托着,把竹筒扶倒半截,让甘甜的河水顺着竹筒的剪口,顺着自己仰起的下巴一点一点流淌到自己的嘴里,美美地喝起里面的水来。

      这片的树荫小小的,偶尔能遮挡一下日头下的一点炎热。头顶片片的云朵,飘飘而来,丝丝缠缠,几番团聚,当云朵轻歌曼舞般走过之后,这里的太阳又突然向这人间亮出自己那种更酷烈的威严来。

      张秉德喝完了几口,润了一下自己的喉咙,擦掉溅过脸上的水花和一路上汗珠,坐直了身体,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是歇了过来。

      很快,他站起了身,拍了拍屁股,把包和竹筒都提在手里,又快步走到了婵儿的病房。

      病房里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婵儿已经喂完了奶,收拾完了孩子的小包被,把睡着的孩子放到自己床边的婴儿床里,现在,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打开的窗户边,扶着窗框,看着外面的院子、树、煤矿,或者是不是在想着别的什么。

      张秉德在门口用劲敲了敲门,就自己走进了病房,他回着婵儿问他的几句话,把带来的东西搁到一边,直接走到了婴儿的床前。他没靠得太近,先站在一头看着小床,孩子还在睡着,手脚里头都在动弹,响亮地呼吸,不用人去拍打,就能自己哝着自己的小嘴,吸吮着自己人生中最初的这段时光。

      边看着婵儿的眼神,张秉德边一步一步,向着小床边慢慢地靠近着,伸着眉眼看看那张睡着的红扑扑的小脸,红嫩嫩的小嘴吧嗒吧嗒的嘟哝着,小嘴像极了婵儿的。也像宝山的,也像婵儿娘的,也像自己和婵儿娘当年生养过的那些丫头和小子们的,也像自己爹娘的。都像,像极了。

      最后,他走到了小床边的近前,弯着腰,轻轻把孩子抱了出来,搂到了自己的胳膊弯里,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边晃着肩膀,边在喉咙里带点喘气,鼓弄着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用似乎是半睡半醒的声音,弄出一丁点的声响,逗着已经睡着了的孩子。

      “叫外爷——,哦——,叫外爷喽。乖——,回头让娘带上你,外爷给你做泥娃娃……,乖孙女,好好睡,娘带你回家喽——,哦喔——”

      婵儿突然笑了一下。

      张秉德看到了。张秉德赶紧着把孩子小心地放回了那张小床里,他满脸惊恐地走到病房窗户边婵儿坐着的地方,睁着眼睛,扶住窗台,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婵儿的笑脸。

      看着看着,他突然往地下猛地一蹲,一双粗笨的庄稼人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面,压抑着自己嗓门,半放开声音地哭了起来。他哭得伤心又绝望,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混着满脸从这一路带来的那些粉尘煤灰和所有的灰烬,用手一抹,抹得就像他当年第一次看到的婵儿。

       “丫头哇——,”他哭着,“丫头哇,这女婿没了,可不带往歪道上想的啊,啊——?可不带往歪道上想的!不能效那无知女子只知闺房嬉戏而不谙正道世事之举!丫头啊,不行咱们就回家!我养活你们!家里有几块地,村里也有活干,竹器厂我还是个总顾问哪!家里头还有好些个粮食,好些个竹子。院里头上我还埋了些家底呢!我还能干活,我还能帮衬着你。挖河我也挖得动!上工我也上得了!帮衬你,把外孙女带大,也让她到县城里面上学去!”

       婵儿是真的笑了,笑得嘴角扬起,眉眼弯弯,也笑着女大夫的样子给自己爹翻了一次白眼。

       “爹,这就不是家吗?我又不是不回村去看你。”

       小床里的孩子突然醒了,婵儿赶紧站了起来,走过去把孩子抱到了怀里,当着张秉德的面撩起衣服,露出一只红红的大大的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

又过了些日子,大概是河道的总体工程快结束的时候,小河里又重新流淌起了河水。像以前一样清澈甘甜,但是跳跃的潺潺水流比之前更加的欢快了。

那天,不用出工,张秉德早早吃完早饭,进屋收拾了一下,出来锁上了自家的家门。他又背上了胡胖子的那个背包,走过村里的大路,几道沟,几座坡,几处林,还经过了一条小河,踩着小河上修好的桥梁,穿过河流和村庄的交汇,又坐上了去煤矿的公交马车。

      他要去的是胡胖子的家。

      胡胖子现在已经搬回了煤矿,就住在矿上专门划出的一个小区,专门供官家建筑公司的一些大小干部们和主要技术骨干的本人和家属居住。

      平时,他是不愿意去胡胖子家那边的。除了抹不开面,那礼的大街上到处来来往往的女孩子们很多。现在天气也很热,有些个女孩子就穿着个短裙短袖短裤什么的也就上了街了,边走边还左顾右盼,生怕是没人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还有那领子也都太低了。

      在那一片的大路上,张秉德向前走着,一路都不敢抬头。他耸着肩膀,缩着脑袋,只敢从自己的眉毛底下用余光不停地扫着前面的路面,躲避着身边经过的行人,一个劲地往道路的边上溜着,走着。这一路上,他知道,人家都在笑话他这一番庄稼人的举止和神态,也笑话他现在还穿在身上的右襟系带衣服,还有脑袋顶上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小揪揪发髻——也许,这种笑话的深度要比他觉得那些人的行为和穿戴实在轻浮无礼还要多一些。

      走到了工程小区门口,看到没有门房,他就直接进到了小区里面,按照胡胖子回煤矿之前就告诉过他的那个门牌号,在几排楼房中间的某一排里挨个寻看,终于找到了那栋四层的小楼。顺着楼前的过道,找到了那个上楼的入口,就踩着楼梯,一步一步迈了上去。

      走道的楼梯很窄,里面的光线也很暗。两层楼面之间,镂空的砖花照壁透出的那种飘忽不定的亮光,照着楼道里的尘埃飞扬,细细小小,实在要睁大眼睛,不然就看不到前方那种莫名其妙的妨碍,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的阻挡。这楼道里,每一次的抬腿,每一次的转身,都是要带着沉重的抉择,都是在这黑暗未知里要达到的绝对的突破。在不断交替的明暗变幻之中,这里的时间只能慢慢的随着不定变化的光影而流逝,逐渐抵达自己将要前往的那个终点。一进在这里,就是一步也不走进去,就是回到外面的尘间人世,已经在黑暗中适应了摸索的眼睛再重新回到那明亮灿烂的阳光之下,面对飞一般闪过的那般风采,也很难再次给人指引出真正的方向。

      他慢慢爬过了一层层的楼面,来到了胡胖子家的那一层,刚站在楼层下面的过道上,还没有来得及确定哪个方向才是自己此行最后的终点,还没有下定那个前途未卜的决心的时候,他听到从上面的一间房子传出一阵很大很大的吵闹声。他就站到了楼梯口的下面,安静地听了起来。      “我就是要去!前线还等着增兵呢!”    是个年轻人在说话,听上去有点不讲理,嗯……倒是有点嫩呢。       “那打仗能是好玩的嘛!啊?你才多大啊?不能去!过几天,我给你找找人……我已经找了!你现在也毕业了,回头给你在矿上……不行先在县上!那刀枪都不长眼睛的!”   这肯定是胡胖子在说话。他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一直都是高声大气,盛气凌人的。这会还特别不耐烦呢。“翻篇吧!早就不是了刀枪了,我们现在有的是火铳弹药,还有大炮呢!”   这年轻人是在跟胡胖子说话?有点不服气啊,听着还有点瞧不上的意思嘛。“那铳、炮的更——厉——害——!打起来……那都是一嘟噜一嘟噜要人命啊!你就是练了铁布衫,那都挨不住!”   怎么这么着急啊?你胡胖子怎么会怎么着急呢?“军人就得保家卫国,就得为国奉献!驰骋沙场,马革裹尸了才是本分!”   说得不对,说得不对。戏台上打仗行,过日子不该打仗……不该打仗。这打仗不好,不好。“哎呀,你说你……你……你说的都是什么啊!啊?你懂什么!那都是……那都是说给人家听的,不能那么干!”   得凑近点了,胡胖子这说话后半截怎么突然就低了呢?“那你当初送我去陆士,现在又不许我去前线。”   哦?是老二?他回来了?“嗨——,我当时怎么知道啊……我怎么知道,那陆士是当兵的啊!……   你都把儿子送到那陆士去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这种人!“……怎么知道要打仗的!……   胡胖子声又低了!再上去点,听听。“……来建筑公司。等我给你大哥娶个亲。……我累个死,攒着钱,就是为了给你们俩娶亲。……我这攒了点钱了,人家就是要五头牛的钱我都出得起!”    哦——,原来你还真是打算给你们家老大娶媳妇啊。五头牛啊——

      “前线要是不打,你这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叫家国天下。”   不行啊,不行,你胡胖子这家教不行。你这孩子老是和老人争啊。“二弟,你别跟爹再吵了,先回招待所,一会我去……”   老大也在家啊,老大这声还挺憨厚——嗯……他也要去打仗吗?“那都是大道理,说给别人听的。你不能去啊,你不能去!……你,还有你,你们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哎——,胡胖子你老这么低的声干嘛啊,又不是娘们们自己嘀咕!“自信陵君后,长子就不征!……武穆王当年带长子出征,那是没办法了,不打就亡国了!大哥是不会让去的。我得去!”   陆士里学的文化不少啊,这老二说话还一套一套的。“不许去!”   哎哟!亲娘哎,你突然一嗓门的,要吓死我啊!“……我已经写了申请,还写了志愿书,我们同学都写了,都已经批下来了,过几天我就上前线了。我回来不是要你同意,是来告诉你一声的!”申请书……志愿书……?大概就是血誓吧……怎么也得跟老人先说一声啊。批下来了,还能改改不?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敢不经我同意,你就自己……,你什么申请也给我拿回来……”   胡胖子是真发火了。到这个份上,看样子家里得吵了。老大赶紧再劝劝啊。

      “既然当了军人,我就得做成个军人的样子,你也得当好军人的爹!”   这孩子,哪能这么和老人说话啊。老二真的是要走了?

      “嗯——!你教训起我来啦,你敢教训你爹了!我说你不许去,就不许去!”   哎——,这孩子是真不像话了。不过,你胡胖子说到这话头里了,也就是剩个硬气了。

      突然就没声了。张秉德在下面听了一会,没听到什么动静。他的脚慢慢向上摸着,迈了几级台阶,挨到靠近门口的楼梯拐弯那,快挨到胡胖子家门口了。又往前试着凑了凑,歪着头仔细往门里头听着。“……你给我听好了!当年你娘没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把咱们一家都活着带出去!……一路上,我瘦成什么样子……能吃的都紧着你们,能喝的我也紧着你们!……一家人哪……一路上咱们爷三个吃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苦?……我比你们吃得苦多得多!当年上船来的时候,我一手抱你们一个,啊?我挤不上去,我挤不上不去啊!我就用手指头抠着那边,就这么,就这么着,挤着把人家往下踩,使劲踩!那也是人家爹娘,也是人家孩子!……抱不动,挤不上去,我把木匠夹子都丢了。啊?没了木匠夹子都吃什么!……就是为了带你们两个活出来,我一手一个,一手一个啊!……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对得住你死去的娘?我不能对不住她,我不能让你们去!……人命精贵啊,自家人的更精贵!一家人得在一起!”说了半天了,怪不得你当初到在村子里头什么庄稼活都不会干呢。看到泥巴都走神,埋个田埂都刨不平,砍个柴都砍不好都拿不好,就会挑点个水,一上手木匠活那倒是溜清水滑的。也真亏了你行!唉,都是吃苦吃大了的苦命人哪!张秉德就在门口听着,屋里突然就静了一下。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大吵一通之后的平静,往往就是倾盆大雨之前的那种凉爽,微风徐来,水波不兴,丝丝的清凉,一点点吹走人们的留存在身体和大道上的那种酷热,像是突然在干渴时冒出的一条甘甜的河水,享受着十分的惬意。沉浸其中,紧接着来的就会是骤起的疾风和密集的雨点,瞬间就撕破天空的安宁,用淫威把大地压倒在自己的身下,狂暴,肆虐,直到人们在其中奔走哭喊,无处躲避。就是在这样的安静之中瞬间的爆发。就是那条甘甜的小河,再浅的河床也能汇成山中疯狂激流,陡然变成一道道的洪水,咆哮着,凭着山势走向狂奔,把自己面前的全部阻挡都彻底地席卷而去——就像当年自己读私塾的那个先生。他得赶快进去,现在胡胖子的家里就要遇到这样的暴雨洪水了,他不能让胡胖子一个人去单独面对接下来那种肯定无助而又无望的处境,这会彻底撕碎一个经历了诸多沉痛的苦难的家庭。这人命是精贵,一家子的命更精贵,那里面可是一家子的人哪!就在他抬腿向前迈着,伸手已经快要触摸到那扇黑漆漆的大门时,里面,那个听上去稚嫩的声音突然高声大笑了起来,紧接的就是一阵疯狂的话语。即使隔着这道门,张秉德也能感觉到,里面那个年轻的声音的主人一定全身都在沸腾,就像他年轻的生命一样,正在旺盛上升,等待燃烧自己的青春。那声音从年轻的胸腔里突破了喉咙的束缚,突然释放出来,瞬间震慑住了整个禁锢的空间,扩张,充满,迸裂。伴随着反复的连续喘息,时起时落,肆无忌惮的响亮是满腔深藏的怨恨,冰冷无情的嘶哑是在绝境里悲愤的控诉。“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命精贵,啊?自家人的更精贵,啊?一家人要在一起?哈哈哈……。一家人?人命精贵?自家人的更精贵!你当初把妹妹给人当了童养媳,为了几个糠菜团子,她才四岁!你把姐姐带着给那个人牙子去的时候,让人当面扒光了她的衣服,里外看着,里外摸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光着身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都看到了!她才十四岁!你当时怎么不说一家人?你当时怎么不说人命精贵,自家人的更精贵?你当时怎么就不觉得对不住娘了?怎么就不觉得是一家人了!啊——,我都看到了!啊啊啊啊……!”真正的安静,就像始终只有张秉德一个人呆在这栋楼里。突然,门被撞开了,一个人撞过了张秉德的身边,他那高大略显单薄的背影倔强地闯进昏暗漫长的楼梯,头也不回。胡胖子也紧跟着冲了出来,他要去追赶着自己跑出门的儿子,却发现了正站在自家门口的张秉德,只是一霎间的对视,张秉德、胡胖子、还有胡胖子的大儿子,三个人一起飞快地追进了走道,追下了楼梯。站在最下面的过道,向外搜寻着那个高大略显单薄的背影,只看到那个背影已经无比坚定地融入到了外面的一片嘈杂纷乱。三个人呆呆地立着。突然,胡胖子强壮有力的胳膊撕扯住身旁的张秉德,按住张秉德的肩膀,疯狂地把往他坚硬的墙壁上撞着。又一瞬间,胡胖子的两臂失去了力量。他软软地坐到了地上,捂住自己的脸,放声大哭了起来。张秉德默默蹲到了胡胖子的身边。胡家的老大那大大的眼睛里也都是泪水,抖着长长的浓眉,扶住了哭得坐不住了的爹。他正要对张秉德开口道歉。张秉德轻描淡写地给他摆了摆手,随便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低声说着:“等你爹好点了,明天吃过中饭,让他到妇女合作社旁边的‘福禄居’,我有事找他。”又看了看两眼茫然的胡胖子,张秉德又对老大说:“要是不放心,送他上医院看看吧。”


timej 于 2018-11-9 00:35:41 发表了:

看完了,拜服


btiger333 于 2018-11-9 00:54:40 发表了:

本帖最后由 btiger333 于 2018-11-10 19:10 编辑

第二天,刚吃完中饭,张秉德就来到了‘福禄居’。矿上已经过了饭点,饭馆没多少人。张秉德背着那个绿包进了门,一个招待上前问他要吃点什么,张秉德摇了摇头,他看到招待眼里有点不高兴的意思,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分币,递了过去。“我等会人,想找个背静点的地方,坐一会。”他想了想,又指了指工程小区的方向,“要个能看到那路的。”招待把他带到了靠街玻璃窗旁边的一个小桌前,那里的视线正对着小区的大门。他等着,看着。过了不知多久,他从玻璃窗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中气十足,挺着腰抱着个新的绿布包,大步走来了。张秉德背了背身,把自己的身形藏进了窗边的帘子里。胡胖子进门先在大堂里扫了一眼,饭馆老板见到胡胖子赶紧就从柜台里出来,准备和他去打招呼。胡胖子不耐烦地一摆手,“给我找个僻静点的雅间,我有事。”又对坐在窗户边的张秉德指了指,“我要和我大哥谈点事。”酒馆老板赶忙着给张秉德作了揖,亲自带着胡胖子和张秉德来到了饭馆最里面一个宽敞的雅间。张秉德一进去就给自己找了个主座,坐上去就不动。他看着胡胖子,把带来包摘了下来,搁到了面前的桌子上。胡胖子把酒馆老板轰了出去,门一关,他坐到了张秉德对面,把自己的包也放到了桌子上。两个人就在雅间里对着眼,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一会,胡胖子突然爆发,使劲地拍着自己的包,高声大气地喊道:“你要多少彩礼我都有!给!三头牛!三头牛的!”

      看到张秉德连他的包都不看,他又提高了调门,“我给四头牛!”张秉德转过脸去了。胡胖子伸手解开布包的系扣,开始掏着包里的钱,花花绿绿,颜色鲜艳,一摞摞的往自己跟前的桌面摞着,自己嘴巴鼓捣着,像是自言自语。“我刚银行取的,新票子。都是新的!就给你这么多了!四头牛!一厘钱都不多加!”张秉德扭过头,开始看起眼前这个肥胖的家伙来了。胡胖子脸色今天发青,张秉德想着:这个时候眼睛还那么肿,昨天回去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子呢!哼,这种人!一直等胡胖子摞完了钱,张秉德抠了抠鼻梁,一点也不朝钱上面看。胡胖子向雅间门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像是个受着气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地缩着身子,“五头牛的钱我真没有,有早就给你了。”狠狠地嗨了一口气,他又低声下气地哀求:“行行好吧,求你了,我那两个儿子哪!婵儿自己也有份工资的,你又不指着她吃喝!多了不也是给他们攒的嘛!”张秉德还是不理他,胡胖子只能和张秉德对着眼互相瞧着,从自己鼻子孔里一个劲地哼哼气。见胡胖子的招使完了,张秉德就开始掏自己的包了。一摞,两摞,三摞……,张秉德掏出来的票子颜色都很暗淡,边缘发毛带卷,但是面额都和胡胖子的一样大,都端端正正地摆到了自己的跟前,也不比胡胖子那边摞着的少。摞完,从摞着票子上方看过去,看到胡胖子的胖脸更难看了,张秉德就又在怀里摸摸索索,摸出了三锭银子——每锭最少十五六两、五个粗粗大大的银镯,还有两个挺厚的金戒指,每摸出一个,手伸到胡胖子脸那边晃几晃,再使劲在桌子边上磕几下,都放到了桌上。胡胖子的胖脸拉长了,变黑了。张秉德没管他,又在身上掏了一阵子,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沓花花绿绿的新纸票,也在桌子边磕了一下,又在手里抖得哗啦啦直响。看着胡胖子一双胖眼和眉毛都快揪到一起了,张秉德这才开了口。“今天,刚结的。前些天修小河,我去挖泥,几天——”他把“天”字的音拉得长长的,还伸出个手在胡胖子面前摆了一下,“就这——么多了”“你把我卖了好了!”胡胖子说完站起来,抖搂着自己的衣服。好像是要让张秉德相信,他开始翻起自己身上的衣兜,从左胸前的开始,一直翻到了左裤兜,每个兜都直接翻出底子,一个一个亮给张秉贵看。“你看,没了,你看,一点也没了。”他在原地又转了一圈,“就这么多了!”张秉德“嘿嘿”一笑,不再说话,把手里的纸票揣回身上,抱起了肩膀,往椅子背一靠,脚底下打着点,又看着胡胖子。胡胖子被看得心里直发毛:“看什么看!把我卖了吧,我也能算一个!”“不卖。论斤的不要,论堆的太囊!”“那……!”胡胖子声音很激动,面前这个人油盐不进他知道,但是从来没觉得这个人那么难对付,他的胖脸上的油光开始发亮。张秉德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着胡胖子,他干脆把屁股向后挪着,让身体在椅子上一动一动的向后仰着。胡胖子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再睁眼,张秉德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着他,一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撩开了自己的对襟短褂,解开下面的扣子,把手伸到了里面的裤腰带上,狠狠地开始解着自己的裤腰带。张秉德坐正了身子,等着。胡胖子终于解开了裤腰带,手伸到了裤裆里,使劲摸了半天,最后摸出个被汗水浸湿了的纸信封,把信封直接摔到了桌子上。“好了!这是最后一头牛,五头牛了!”他在“五头牛”这三个字上差点把牙都咬碎。“收了,你也把你的钱都收了。”张秉德说。胡胖子有点懵,他还没反应过来,张秉德真的又打开了自己的包,把摆着的票子一摞摞又塞了回去。他只拿自己带去的票子,边塞边冷冷地看着胡胖子不知所措的那张脸。胡胖子汗都下来,他坐回椅子,恨恨地对张秉德说:“你到底要多少?五头牛,真的再也拿不出来了!”“我不要你的钱,婵儿肯定嫁过去。”“那你要干什么!不要彩礼就把女儿嫁了?”“不要就是不要……”张秉德略一停顿,想了想,“你不是有两个儿子呢嘛?”“我儿子可不给人当上门女婿,那是我儿子!别人家的,我不管!”胡胖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不要上门女婿,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就是……”张秉德额头的皱纹突然深了起来,“老大真的能对婵儿好?”

      胡胖子气势汹汹地走到了张秉德面前。

“当初就是老大求我去你家提的亲!早就喜欢上婵儿啦!上学还专门省着官家给的那些奖学金,跑临高给婵儿买的镜子,你都忘啦!你这人!老大专门买的,就为这事!那么些好看的女同学呢,我们家老大就是想着婵儿。当初听说婵儿嫁了宝山,老大都哭了。回去就把我那玻璃瓶都喝了俩,喝得住了好些天医院!我都……”胡胖子眼睛里直冒火,看上去像是马上就能揍张秉德一顿。张秉德动作突然停住了。他呆了好一会。不知道在停下的时候是在想些什么,他低下头用力地摇着,像个喝醉了的真正的“酒疯子”那样大笑,大笑,也不知道是在笑着什么。胡胖子愤怒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的这个人,眼睛里的火开始熊熊燃烧。突然,张秉德停住了笑声,他抬了头,脸色变得凶狠,直直地看着面前的胡胖子。胡胖子的眼神也变得更加凶恶起来,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听到当年婵儿娘骂他的时候。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张秉德突然把包和面前的票子、银子都往胡胖子的那边使劲一推,喘息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我那丫头,可带着个孩呢!”胡胖子的声音也带上了嘶哑的喘息:“那是我孙子!”“是个丫头!”“那就是我孙女!”张秉德猛地站了起来,拳头“砰”的就砸在了桌子上,他说的话咬牙切齿:“你们家谁要敢对我外孙女不好,我宰了他!”胡胖子的一双眼睛往外直冒着血,一拳头砸得桌子整个跳了起来。

      “谁要是敢对我那大孙女不好,我也宰了他!”

(全文完)


liahaobyuc 于 2018-11-9 01:22:17 发表了:

一口气看完,楼主大才


契尔年科 于 2018-11-9 01:48:11 发表了:

感觉可以改剧本演话剧了!

临高的题材很适合这种乡土文学,而现在的同人很少是写这个方向的。看普通人在新时代的变化,看他们在适应新时代的过程中的奋斗,彷徨,其实很有意思。

楼主写得真好,特别是张秉德是怎么一步一步改变的


轻舟 于 2018-11-9 07:38:42 发表了:

读着有点沈从文的感觉


cbx__001 于 2018-11-9 08:56:26 发表了:

写的真好


xq77109 于 2018-11-9 09:30:23 发表了:

写的很有乡土气息,


Ground0 于 2018-11-9 09:45:42 发表了:

拜服……这个笔力和描写多久没看到过了……


duyiqun0203 于 2018-11-9 10:46:48 发表了:

又来一个高手


雨落罗布 于 2018-11-9 11:37:13 发表了:

文字高手,生活气息浓厚

随便 投稿 哪个实体杂志 ,也能登载的


adol 于 2018-11-9 13:12:25 发表了:

一口气读完,过瘾。时代变迁中小人物的悲欢。


kong78 于 2018-11-9 14:08:45 发表了:

先标记一下,下午起床就看


风鸟云zl 于 2018-11-9 14:16:35 发表了:

好看,还没完吧


bart 于 2018-11-9 14:19:13 发表了:

过瘾,高手啊


周围 于 2018-11-9 14:25:10 发表了:

我赞扬给成-1了。。。。。。。。。。。。。。对不住啊


周围 于 2018-11-9 14:26:07 发表了:

写的真的太好了


光影穿梭 于 2018-11-9 14:26:21 发表了:

服了。。。这文字功底


奇怪的抓手 于 2018-11-9 15:24:19 发表了:

大佬。。。。


南海农庄店小二 于 2018-11-9 16:03:14 发表了:

以普通人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见证大时代的历史变迁,楼主大才


klause 于 2018-11-9 16:25:27 发表了:

人物写的好鲜活。


锯末一号 于 2018-11-9 17:09:03 发表了:

这tm肯定不是五百费的那帮废柴!


左小乙 于 2018-11-9 17:16:29 发表了:

泪后有笑


默问苍天 于 2018-11-9 17:47:44 发表了:

这个写得太棒啦


铜第周 于 2018-11-9 21:58:39 发表了:

写的真好!有血有肉


wizardtong 于 2018-11-9 23:03:57 发表了:

佩服!!!


玉树临风提利昂 于 2018-11-9 23:48:58 发表了:

这浓浓的基情是怎么回事。。。。。?

是俺过敏么。。。。


高开低走九零后 于 2018-11-10 12:09:50 发表了:

酣畅淋漓


高开低走九零后 于 2018-11-10 12:10:09 发表了:

过瘾阿,


老憨老憨老憨 于 2018-11-11 10:44:59 发表了:

好看好看,平凡之处见真章。


和谐号动车组 于 2018-11-11 20:35:33 发表了:

这真的是楼主自己写的吗。。?怎么感觉像是某个大作家写过的。。。。。。


不要碧莲张楚岚 于 2018-11-12 13:59:14 发表了:

人物很鲜活!


飞翔中的板砖 于 2018-11-12 17:41:29 发表了:

btiger333 发表于 2018-11-9 00:54

第二天,刚吃完中饭,张秉德就来到了‘福禄居’。

      矿上已经过了饭点,饭馆没多少人。张秉德背着那个 …

这一段,是属于两个父亲的故事,也是属于最深沉的父爱的故事,看得我眼睛湿了,谢谢楼主!谢谢!


我爱春春 于 2018-11-13 19:10:26 发表了:

写得太好了,有种看80年代么老电影的感觉。


孝陵修史刘若愚 于 2018-11-13 21:37:11 发表了:

我感觉在看《活着》


xuelindiao 于 2019-1-10 09:42:32 发表了:

楼主,请允许临高启明公众号 转载


没事乱溜达 于 2019-1-11 23:00:59 发表了:

xuelindiao 发表于 2019-1-10 09:42楼主,请允许临高启明公众号 转载

拍照甜编留念


憧憧往来 于 2019-1-13 10:06:34 发表了:

写的好 赞


jin7460 于 2019-1-13 10:46:14 发表了:

这乡土气息,真浓啊!楼主好文笔


恶魔后花园 于 2019-1-14 15:18:30 发表了:

写的真好。


水银骑士 于 2019-2-1 03:59:19 发表了:

就结束了,不过瘾啊


btiger333 于 2019-2-1 23:41:39 发表了:

xuelindiao 发表于 2019-1-10 09:42

楼主,请允许临高启明公众号 转载

       蒙萧使相垂青,不胜荣幸。没问题。